ㄧ個淒風苦雨的冬日夜晚,ㄧ群朋友聚集在我山頂的新居住所開派對,老友文琪在陽台上眺望著大台北的燈火闌珊夜景,突然若有所思的說起,這麼多年來,我似乎一直居住在山上!朋友說起這句話像是疑問句又像肯定句。我回顧起自己在台北的生活史,似乎也就是ㄧ個不折不扣的山居流民史,撇開了台北週遭的山,我的生活頓時也可能了無所依,而每次的尋屋搬家,不管是早期陽明山的華岡、平等里、汐止的大尖山,或者後來的新店二叭子山,不過是在台北盆地邊緣的不同山間流浪遷徙,有時對於山的依賴超出了一種理性的程度,偶而會聽見老友譬如文琪的瞞怨,每次想要找你,但想到你住這麼遙遠,心想也就算了。爲此,我必然錯失了許多與友朋相聚的大好時光,甚且,有ㄧ次在酒酣耳熱的老同事相聚場合,我聽到了對我「這傢伙孤僻」的不解瞞怨。

我想我的山居脾性阻礙了許多正常的人際關係交往,偶而開車進城與友朋見面時,還大有山頂洞人下山之慨。

但是明知居住在山裡有許多不便之處,還硬是要往山裡鑽去,這大概只能用對山的一種偏執來解釋了。除了住在山上,有幾年的時間,我甚至參加了登山隊,每個星期六和山友们攀登台北近郊不同的大小山峰,不只星期一至星期五在山上動腦工作,星期假日也在山裡休閒度過,直到在豋山途中撞到樹幹發生腦震盪意外,才稍稍停止登山的小小冒險行徑。

我不理解對於山擁有一種永遠無法饜足的親近渴望是怎麼一回事,但是我卻可以感同身受布萊德彼特在西藏七年裡飾演的登山客ㄧ心ㄧ意想要攀登上山峰的某種心情。那不能僅用一種簡單的征服概念或者自我意志的完成來統括所有的這般行為,畢竟山所能給予我們的很多時候遠比我們想像的來的多。

剛購入新店二叭子山植物園附近的房子時,父母北上探望遷移的新居,我帶著父母在新居附近的登山步道散步,「左青龍,又抱虎。」這是父親的第一句評語,但我不解父親什麼時候也懂得了看風水,在山上植物園裡散步時,父親說起那些步道兩旁的原始樹木像極了盤據在滇緬山區打游擊那幾年見過的原始森林裡的樹木,而這樣的原始林相他已經好多年都不見了,我也才想起父親被共產黨通緝的那些年裡,他一直窩藏在各式的山間森林裡打游擊戰,在大山頭上他將祖父母給的本命改成了雲山,以利躲避共產黨的追殺,而雲山二字便是得自山裏雲霧繚繞的ㄧ個詩意靈感。我也才恍然想起,我們的家族本來就是山的子民,來自滇藏高原的我們,世世代代居住在雪山環繞的高原上,我們騎著馬匹來來回回穿梭,茶馬古道上的馬幫搖晃著叮叮噹噹的鈴鐺殸,載來東西南北駝運的貨物,高原上的女性们也像男人一樣在草原上騎著馬匹奔馳賽馬,即使平地低海部的人們笑我們居住在偏僻遙遠空氣較為稀薄的不便之地,家族祖先们也沒有因此認為住在海拔較高的高原之地那個被稱做家的地方就不夠溫暖,至此我不知是否能解釋ㄧ點逐山而居的偏執行為,但至少那ㄧ個午後與父母在新居山間植物園散步的時光,我理解了自己某方面難以解釋的行為,其實跟自己的家族先輩有一種奇怪的聯結。我一直在做的某種不由自主的生活方式,其實在複製著祖先们世世代代生存的一種最為自在的生活模式。

當然,我也無法ㄧ昧地崇山而忽略山所可能帶來的吞噬毀滅力量,生活在台灣,逐山而居,逐山而遊,它有時甚至是要你命的矛盾無常。離開台灣的電視台工作後,我和英國電視台的工作同仁到台灣的大小山區裡拍攝土石流紀錄片,鑽研土石流的英國地質學家大衛抵達台灣後見著我的第一句話是,你感受到生活在台灣是ㄧ件危險的事情嗎?我不理解往後兩個禮拜都要一起生活一起工作的這個英國佬說的是什麼,但是在與紀錄片工作夥伴繞了半個台灣的山林後,我才理解了一些問題的嚴重性,到過台灣九次研究地質變化的大衛語重心長的告訴我,台灣的許多學者專家因為拿了政府單位的錢做研究因此不敢說真話點出問題的危險性。遺憾的是我沒有專業的科學知識背景一一檢驗所有大衛說過的話,但是與台灣任何單位沒有利益共生的ㄧ個局外人實在也沒有騙我嚇唬我的必要。我們在彰化的八卦山附近探勘一個屢屢崩山的彎路,大衛説這路根本無法修復,不管花了多少錢它還是會崩塌,因為這根本是ㄧ條不該花錢開的道路,到了九二一地震受災嚴重的雙崎部落,攝製小組我們站在河床上遠眺數棟房子崩垮入河的村子斷落稜線,大衛說起那個崩塌入河的景象仍是令人觸目驚心,雙崎部落的原住民朋友領著我們進入山裡河流的更上游處,抱怨後來才遷入的漢人攔山開墾攔水逐屋,完全不懂與山林合諧共處的生態,卻導致更下游的他們必須為漢人的貪婪背負惡果;我們到南投的九份二山去探訪地震過後土壤液化的情況,家園已毀的朱姓農莊主人說起地震當晚山崩地裂的景象,他說先是ㄧ陣寒風飄過,然後聽到山區轟隆轟隆的巨大聲響,他甚至看到了山區火光閃爍,是了,大衛說那跟許多生還者的描述幾乎一模一樣,在那滿佈泥濘土塊的山間,我們跟隨大衛尋找土塊間的幽深洞穴,一個石頭扔下洞去卻久久聽不見觸底的聲音,那難道是ㄧ個通往地底地心的洞?!南投之後,我們駛往中橫的梨山,新建而從未啟用過的賓館廢棄在馬路邊,因為山區走山,蓋好的旅館不久便出現了龜裂的現象,新建的旅館廢棄無法進入,但是馬路另一邊原有的舊旅館仍在營業使用,以肉眼看不出的緩慢走山情況,年復一年下來,那移動的軌跡都印刻在牆上及地板的裂縫裡。英國來的工作夥伴說,走山,山在走動,中文真是一個活靈活現又帶著詩意的語言。

紀錄拍攝的最後一站,我們來到瑞芳的山區,山洪爆發山區沖刷而下的土石流活埋了幾戶人家,罹難的村民有些和著家當一起被沖入了湍急的河流裡去,怪手在泥濘的土石堆上開挖找尋可能已遭活埋的其他村民遺體,我們的攝影機停駐在一戶半埯的民宅前拍攝窗戶上一個佈滿泥濘的手掌烙印,我問英國的工作夥伴這手掌烙印是怎麼一回事?猶太裔的詹姆斯告訴我,憑著他們在其他國家拍攝類似紀錄片的經驗得知,這應該是被活埋的村民在罹難前想逃出的垂死掙扎痕跡...。

學校被毀了,山裡的村落也半毀了,已經減緩的土石仍舊稀稀落落從上而下流過,我不知是腿軟還是體力透支,身陷在爛泥裡半天動彈不得,最後得勞駕其他高頭大馬的英國工作夥伴背著我往山坡走去才能完成紀錄片的拍攝工作。我們試著在鏡頭前問村民,這明明是ㄧ個危險而不適宜居住的山村,政府也曾多次警告要集體遷村,為何村民還是無視危險要住在這裡?受訪的老村民甚至是有點動氣了,這就是我的家,你要我去哪裡?這是我的家。我死也要死在這裡。所有的英國工作夥伴都被這句非理性的話語嚇呆了,這是怎麼樣的一個民族及文化思考邏輯?只有我一個人理解,就如同所有的工作隊伍只有我一人會深陷在山裡的爛泥裡而動彈不得一般。如果自己所處的土地其實處處都深藏著危機,那麼你能去哪裡呢?這裡畢竟才是你的家。

拍攝完這支紀錄片後,我仍舊執意往山裡走去。住在山裡,在山裡散步閱讀工作與朋友品酒聚會,我的生活仍舊很難沒有山的存在,我依山而居,在山裡伴著雲霧醒來,在山裡對著星辰睡去,就像遙遠高原上的祖先们世代過著山的臣民一般的生活,偶而我坐在山居陽台俯瞰盆地的第一高樓台北一零一時,會觉得自己得天獨厚擁有本地最凗燦的夜景,但是後陽台望去的馬路小坡上,我卻時時憂心,山居的住戶们過分勤奮地將山坡地上的荒原開墾成一畆畆的菜園,那因為開墾而露出光凸凸的地表,到了暴雨的時節會否因為雨水沖刷而導致土石奔流造成災害。

這就是我的家,你要我去哪裡呢?也許我應該鼓起勇氣,告訴那些過分勤奮開墾種菜的山居鄰人,既然我們都是山的子民,那麼我們就按照山的脾性山的規矩生活行事吧,山有生命,觸怒他傷害他的時候,山的吞噬力量永遠比我們想像的還大。

原載於中時人間副刊

引用:http://blog.chinatimes.com/shishi/archive/2006/03/28/4919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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