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蒙帕那斯墓園所瀏覽到的名字確實是曾經相熟,卻又久未謀面之人,就好像高中同學一樣。如果不考慮真實交往,我還真的很少在成年之後,在同一個場合裡遇到這麼多睽違已久的舊識。

「Pardon,Where is Baudelaire?」(對不起,波特萊爾在哪?)

那是典型的巴黎初春氣候吧?每天出門,都是我未曾準備好要面對的春寒料峭的街景。

由於似乎沒有一個在地友人嚴肅看待我對低溫的抱怨,或鎮日縮頭縮尾的行徑,我只好推想他們應該早已習慣這樣陰霾、冷冽的三月天。

正如此刻,下午略偏黃昏──又由於天色陰沉而更像黃昏的此刻,你幾乎可以從這樣的氣候裡,找到法國人刻板印象中的浪漫性格後,那未曾預期的冷淡出處了!

天空好像飄著雪,又好像飄著雨;而它們又都太細微了,所以又好像沒有什麼東西落到地表上。但是我的肺葉裡確實感受到空氣中一直懸浮著某種接近冰要的寒意,讓你有限的體溫必須努力隨二氧化碳排出,來抵抗、稀釋這冷清、潮濕、孤寂又瀰漫著大理石森冷之氣的環境──墓園。

但是我的興致與行動似乎和我的感受背道而馳:

我的大衣裡裹著一台老相機,鼻腔裡淤塞著鼻水、淚水和沉積在時差裡的旅途的疲憊,興致勃勃地大步踱步在蒙帕納斯墓園,用一種自以為法國人可以聽懂的「退化英語」,向所有遇到的人問路。

「Pardon,Where is Baudelaire?」

果然,不論是觀光客、管理員或打掃的女士,他們都聽懂這樣的句子,特別是Baudelaire。

他們友善而熱忱地跟我指出大致相同的方向,並附贈一段我無從理解的法文解說。可是我在那個地區逛來逛去,始終找不到波特萊爾的墓碑。

回想慘綠少年的時代

終於一個會英文的管理員跟我指點了迷津,讓我在第六區西大街靠北大街的小巷口,找到了附屬於繼父──墓碑下現代詩先驅的葬身之地:風格略顯古怪、陳舊而不起眼的大理石碑像暴風後的帆,耐心地把一艘易怒的小艇駛進死亡和平的綠蔭裡,擱淺的墓台上有一束被淋濕的乾枯玫瑰,和一張皺皺的、暈開來的手寫詩稿。

我依稀記得在高一慘綠少年的時代,從長輩M手中接過「波特萊爾詩選」時的興奮與凜然。那是一本封面黑底反白印著波特萊爾版畫頭像的英法文對照詩選,細瘦單薄,但它對一個憧憬著浪漫的文學盛世,卻不曾見識過法文原詩的文藝系年所提供「可觸及的不朽」之感,以及文學史的臨場感,是十分巨大的。

我迫不及待地翻閱著它,一遍又一遍,彷彿它就是詩人親筆書寫的詩集。無視於書中有大部分的語言是我一無所知的,我熱切地從我認得的英文單字、詩句排列甚至是我不認得的單字,去追索我所嚮往的偉大心靈可能的神秘與訊息,以及某種似乎無須透過內容,便可以增加你一甲子功力的,秘笈般的魔法力量。

我花了幾個晚上的時間,查了上百個單字,似是而非地翻譯了前面幾首詩,並大膽地把它登在校刊上。那種非常接近某種神秘傳承的感覺,增加了我的自信、信念與使命感,同時我也模仿出一些語氣倨傲、洋溢著道德(或美學)優越感、意圖驚嚇讀者的青澀作品。

如今,隨著對現代主義文學、對文明史知識的增長,我對這個以敗德、瀆神來質疑、挑釁著前現代社會心智之麻木與虛偽,進而探索新美學、新價值以塑造出某種更自覺、自由之現代性的狂放詩人,當然有了更複雜的認識。然而,因為那本小書的緣分,波特萊爾一直像是我在徬徨、困惑的青春期第一個向我伸出手,遞出第一把秘密鑰匙的人。

因此當我得知下榻的「Delambre旅館」後面一個街區的蒙帕納斯墓園裡就長眠著波特萊爾時,不禁大感驚喜,急於造訪,塵封多年的高中情懷也被喚起了。

其實,蒙帕納斯墓園的豐盛精采還遠遠不僅於此。

永遠記憶的名字

由於蒙帕納斯在文學藝術上的輝煌歷史與優越地位,使得圍繞在蒙帕納斯大道和哈斯帕大道交口的這一方小小的城區,簇擁著數不盡的過往名人、說不盡的傳奇、各式歷史地標和景點。

這些在此引領風騷,並成為此區永遠記憶的名字包括:盧梭、莫迪里亞尼、夏卡爾、布爾代勒、畢卡索、馬第斯、米羅、康丁斯基、海明威、費茲傑羅、布朗庫西、趙無極等等,他們的作品、生平幾乎都是我在高中時代最急於追求的知識。

那時我不曾預期,多年後我也會在布魯東借住過的旅館盤桓一周,隔壁是阿波里奈爾的旅館;而出了路口,就是羅丹所作的巴爾札克。對於如今退入林蔭道上的這尊雕像,我的印象十分深刻,曾在1979年「光之書」的序裡用它比喻我所嚮往的創作風格。而巴爾札克所眺望的對街,則是大名鼎鼎的圓頂咖啡屋、拉侯東咖啡屋以及更遠的丁香園,這些場所似乎仍風華如昔、浪漫如昔,彷彿那些痛飲狂歌、飛揚跋扈的騷人墨客無日無夜的派對仍在進行。

但是,真正永遠在進行的派對,其實是在這座寂靜的墓園,這塊巴黎割讓給永恆的特殊時空裡。

我在一連兩個陰冷的下午倘佯於此,因為這兒還有更多我在高中時期結識的名字:沙特與西蒙波娃(新建於大門右側)、莫泊桑、「等待果陀」的貝克特、荒謬大師尤涅斯科、達達主義的查拉、擁有古老神龕的聖桑、長笛大師朗帕爾、社會學家涂爾幹、汽車王國創建者雪鐵龍……而這只是多達119名的墓園參觀指南名單中極小的一部分。

另外較晚認識的,如:雷蒙阿宏、莒哈絲、樺榭、珍西寶,還有普魯斯特(他葬在另一個有名的拉榭思神父墓園)在「追憶似水年華」裡大篇幅提到的德萊孚斯等,也都是此地的住戶。

在宛如肅穆的憑弔者的成排成排落葉木看守下,井然有序的墓碑們在四分之一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侷促分享著平均不到一坪的安身之地。這相對於他們生前死後的令名,顯得頗為樸素、克制──除了那些不甘寂寞的美不勝收的雕塑作品外。

這些雕塑大部分是為特殊墓主設計的工藝作品,它們通常都十分精美、浪漫而更顯莊嚴。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法國發明家兼企業家皮瓊的家族墓園;那是一整座巨大華美的青銅眠床,其上半躺著衣著整齊的皮瓊和他神容安詳的妻子,顯現出一種對死亡的泰然自若、心滿意足和難以言喻的幸福氛圍。和這幅美滿的圖像相反的,則是雕塑家麥克斯的震撼人心之作「戀人的訣別」,那是一個裸身孤立墓旁的男子在掩面哀戚,無以遁形的身影和被雙手遮蓋的神情,表現出一種對死亡的驚惶與無告。

神秘的同學會

另一組有趣的對比是Daillion矗立在墓園中央的長眠守護天使和Charmoy為波特萊爾作的半身像。前者光明、慈祥,充滿對死者的撫慰力量;後者叛逆、專注,恍惚對思考的對象虎視眈眈。

雕塑家、藝術家似乎是這座巴黎最小的墓園裡人數較多、且最活躍的一群。的確,生前挖空心思、標新立異的創作者顯然無法容忍在自己最後一塊舞台──墓碑上留白。有一個雕塑家便弄了一隻六、七呎高的卡通石貓立在自己的墳上,上面貼滿五顏六色、金光閃閃的瓷磚;Bastie則用浮雕創作了被巨大的羽翼所包裹的死後自畫像。

在這當中,最富盛名的應該是隔在艾密希夏街另一頭,緊緊靠著牆外住家的後陽台,布朗庫西那造型頗似長柱形墓碑的「吻」,和同為立體派大將亨利婁宏的作品吧!現代主義作品的極端入世、強烈主觀、年輕不馴與現代感所暗含的旺盛生命力,總讓人無法把它和死亡或死後的世界相連在一起,如今為數眾多的現、當代作品也被馴服在不再有激情和叛逆的冰冷殿堂,只能對永恆虛張聲勢,某種令人早衰的虛無之感呼之欲出。

走在向晚而愈趨低溫的墓園裡,我對自己對此時此景的種種情懷既理解又好奇。我相信,那一方面當然來自巴黎墓園特有的場所精神與豐盛無比的內涵,另一方面是:在蒙帕那斯墓園所瀏覽到的名字確實是曾經相熟,卻又久未謀面之人,就好像高中同學一樣。如果不考慮真實交往,我還真的很少在成年之後,在同一個場合裡遇到這麼多睽違已久的舊識。

但是,是否也因為這樣,我其實在瀏覽的,是自己青春的墳場?那些跟著這些名字一起螁色於記憶角落的W、G、M、L、C和年輕的自己?

到法國參加「2004春天詩歌節」,我意外參加了一次神秘的高中同學會。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FguHistoryAlumn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