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的構思是一部十萬字左右的小說,可是敘述統治了我的寫作,篇幅超過了四十萬字。寫作這事這樣奇妙,從狹窄開始往往寫出寬廣。……我想無論是寫作還是人生,正確的出發都是走進窄門,不要被寬闊的大門所迷惑,那裡面的路沒有多長。 ──余華,《兄弟》後記

對喜愛中國知名作家余華的廣大讀者來說,十年前他的三部長篇《呼喊與細雨》、《活著》與《許三觀賣血記》是他們心目中的鉅作;至今,此三書不僅仍熱賣長銷,也是讀者拿來衡量余華每次出手的基準點。也許是選擇沉潛來磨練、超越自己,十年來余華只寫了中短篇與隨筆,每每讓讀者與評論者一邊大嘆不過癮,一邊擔憂這位當代重要作家是否不再寫長篇了。

今年八月的上海書展,余華最新長篇《兄弟》上部隆重出版,乘著書展熱潮與大批書迷的期待,《兄弟》一衝成為暢銷書,目前在中國已賣出將近四十萬冊。破冰而出的余華亦繁忙密集地接受媒體採訪,一個月上了七十個媒體,各國版權陸續洽談,繁體版亦於十月在台灣出版。既然先出了「上部」,大家無不關切地問:下部呢?

「實在沒有預料到迴響這麼大,看來我只能強行截止受訪,才有時間修改下部。」這位中年人氣作家在電話那頭苦笑:「我也要奉勸所有寫作者,一本書不要分上下兩部來出。」

從一九九六到九九年,余華在寫了四年多的隨筆後,開始下筆寫一個大敘事結構的大長篇,卻一直寫不滿意。二○○三年他到美國遊蕩了七個月之後,發現自己已經失去敘述宏偉漫長的故事的欲望,於是他停止那部長篇,開始寫《兄弟》,一年多裡,完成了四十多萬字。「《兄弟》是兩個時代相遇的故事。」余華說,上部寫的是文革前後,那是一個壓抑人性、命運悲慘的禁欲時代;下部寫的是「現在」──政治開放、生理開放的縱欲時代。「我這一代的中國人能夠經歷這兩個天翻地覆的時代,是一件幸福的事;其次幸運的的是,我們沒有太老,所以能把它寫出來。」生於一九六○、成長於文革時期的余華認為,單獨寫文革時期的慘烈或知青下鄉故事,同代作家已寫太多;寫資本社會裡的都市萬象、身體開放,年輕作家也寫很多,於是他能做的是「將這兩個時代找到價值、放在一起」,這便是他寫這部長篇的動力。余華特別提到,連結這兩個時代的關鍵就是八○年代,「那是個還會有人告訴你這不能這樣,那不能那樣的時代;還需要不斷衝破禁區、追求真理的時代;通過那一代人的努力,才有現在。」余華說,他的願望就是完成一部代表中國文革迄今的完整書,這正是他這一代人的命運與記憶。

《兄弟》上部結構其實很簡單:兩個本無血緣關係的男孩因為各自父母的喪偶再婚而成為兄弟,兄名叫宋鋼,弟叫李光頭,他們成為幸福的一家四口,但文革的到來卻徹底毀滅了這種幸福,也使得所有人變得瘋狂而失去人性;下部即寫改革開放以後,這對兄弟在時代變遷中的複雜關係,而這座小鎮中的每個小人物,也紛紛以自己的方式尋找命運。余華上部寫了十八萬字,下部預計會寫四十萬字,他在這部小說中嘗試的便是「增強敘事的強度」,以體現細節來表達時代的複雜性,例如在《兄弟》上部的開頭,便用長達兩章的篇幅寫一個偷窺事件。

這個倒霉的人很可能看到了他夢寐以求的陰毛們,他的兩只眼睛肯定瞪得像鳥蛋一樣圓了,糞池裡的惡臭肯定薰得他眼淚直流,流出的眼淚肯定讓他的眼睛又癢又酸,那時候他肯定還捨不得眨一下眼睛。 ──《兄弟》

主角李光頭因在糞坑偷窺被捉而被罰遊街示眾,辱罵唾棄他的鎮上男人們其實對他看到的「女屁股們」充滿好奇與遐想,遊街過後,便紛紛私下以三鮮麵來請求李光頭描述以供他們意淫,就這樣,李光頭賺到了五十六碗三鮮麵。既然上部開頭是「糞坑偷窺」,余華預告,「下部一開始就是嫖娼賣淫!」他說:「因為我們那時的偷窺,就跟現在的嫖娼一樣,都是流行的事兒!」因此,這上下兩部是「相對獨立卻又兩兩相對的」。而能用描述偷窺來賺麵吃、極具資本頭腦的李光頭,在下部想當然爾成為一位手腕靈活的富商。「現在的中國,的確有一大群李光頭!」余華認為,「李光頭」足以代表「膽大妄為而暴富」的一群人,這些人在現代是很容易生存、無需被擔憂的強者,不再是封閉舊社會中會因詭計多端而讓父母操煩的人;反倒是童年時乖巧敦厚、讓父母放心的宋鋼,長大後成為被欺負的弱者。這亦是余華想對比的「兩個時代的天壤之別」。

在上部中最催淚的,便是文革一段,通過年幼的李光頭與宋鋼的眼睛來看這段慘絕人寰的歷史,例如:被批鬥至左肩脫臼的父親,搖晃著手臂對孩子說:「他累了,我讓他休息一下。」又如被紅衛兵抄家至連筷子都全數斷損後,父親揀來樹枝,教導孩子:「這是古人用的筷子。」有評論者便以電影《美麗人生》中,父親盡全力將納粹屠殺包裝成一場遊戲,以讓兒子免於恐懼,來對比《兄弟》。余華說:「後來聽到一些故事,在文革中去世的知識分子,並不是因為被批鬥到死,而是被批鬥一天回家,家人不讓他進門,睡在外頭挨餓受凍而死;而更多悲慘的人活了下來,都是靠家庭的支持。」因此,相較以往常會讀到「夫妻反目、兒子告密、家庭蕩然無存」的文革作品,余華便刻意書寫一個幸福之家,來表現出若是家庭不團結,更會助長惡劣的外部環境。

她小心翼翼地將那些蒼蠅撿起來扔掉,雙手捧著暗紅的泥土放在衣服上,又仔細地將沒有染上血的泥土一粒一粒撿出來,再捧起那些暗紅色的泥土放入衣服。她一直跪在那裡,她將所有染血的泥土都捧到衣服上以後,依然跪在那裡,她的手在地上的泥土裡撥弄著,像是在沙子裡尋找金子似的,繼續在泥土裡尋找宋凡平的血跡。 ──《兄弟》

「我自己都哭得一塌糊塗!」余華說,自己寫作時的感動,往往不在漫長的書寫過程中,而是在修改的過程,他寫完後很集中地花二十天修改,哭了無數次。「我最激動的一次,就是讀清樣時,我作為一個讀者,讀完全部,便知道:可以問心無愧地拿出來了。」不過,也許是前作已經在讀者心中占據穩固的地位,有部分讀者認為此作不如預期中好,對此,余華引一位朋友的話說:「你的《活著》與《許三觀賣血記》都真好,《兄弟》或許並不更好,但我知道你今後已經寫開了!」

而余華認為喜歡《活著》的台灣讀者,應該會被《兄弟》裡的人物感動。小鎮上以職業為名姓的小人物各有個性,童鐵匠、關剪刀、張裁縫……等,細心的讀者也會發現余華特別安排了「余拔牙」一角,以幽曾從事過牙醫的自己一默。當然,他寫得最過癮的人物,還是主角李光頭,「我從沒寫過這麼有特點的人物,他是言出必行、下手狠的好人。」余華認為,若安排李光頭是個徹頭徹尾的壞人,一切的故事就沒有意義了。《兄弟》上部一開始,是李光頭坐在鍍金馬桶上,想起他的兄弟宋鋼而心酸落淚,他想到家財萬貫的自己,在地球上卻是舉目無親,便想乘俄羅斯飛行船上太空去。余華預告,下部的結尾,便扣準上部開頭來寫:李光頭為了搭飛行船就先去學了俄羅斯語,他要把宋鋼的骨灰灑在外太空,最後一句便是,李光頭用俄羅斯語,說:「從此以後,我的兄弟宋鋼就是外星人。」

余華自稱將比上部更好哭、更好笑的《兄弟》下部,值得期待。

2005/11 誠品好讀

後記

上周日(3月19日)下午走進陝西南路季風書園,正好看見一個大娘拉著新書拖車,上面擺滿一落落《兄弟》下部。一本一本細視書況,很多膠未乾未除,書背上的書名有點歪,可見是趕印出來的。挑了一本滿意的,結帳。與櫃臺大娘攀談,這肯定好賣吧。

大娘說,看了上部誰不看下部呢,妳看上部時肯定哭了吧?

真是全民閱讀啊。

一口氣看完下部,才真要哭。刀光劍影,眼花撩亂。阿波羅壯陽藥、貞德人造處女膜滿天飛。最後連靖國神社跟中國砸日貨事件都來了。有些聰明利索,有些馬腳畢露。還是不禁要說:余華,你出手太快了。

後來這整個禮拜,在上海地鐵裡,總會瞥見一兩乘客在讀《兄弟》下部,或許帶動的集體閱讀現象,更勝作品本身哩。

引用:http://blog.chinatimes.com/essayliu/archive/2006/03/28/4908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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