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著名的英國攝影家湯姆生,曾走訪台灣,留下四十餘張當年南台灣珍貴的平埔族肖像和自然風物記錄。這些圖檔後來存藏於倫敦WELLCOME圖書館。今年台北國際書展「歐洲四國文化展」,特別展出這些舊照。本文作者二十年前譯注過其台灣之行的作品,並探勘過其路線,今特撰此文,詮釋這些舊照的意涵。──編案

英國人湯姆生(JOHN THOMSON)來台那一年,攝影術發明才不過一甲子。咸信他是最早拍攝台灣的第一人,同時具備了當時攝影家最好的技術和才質。

那年春天(1871),三十四歲的他帶著相機,從台南出發,一路向東,縱走月世界和六龜山區。整段旅程裡,以寫實攝影的手法,拍攝了三十幾張西拉雅平埔族生活為主的照片。這些最早記錄平埔族實相的圖檔,在二十世紀末時,逐漸成為台灣史學者和攝影工作者研究的題材。

大畫幅相機

那年春天,離美國人伊士曼.柯達發明膠捲軟片(1890),把攝影帶向大眾化、家庭化的方向,還有一段遙遠的歲月。湯姆生攜帶的可是笨重的大畫幅相機。這種相機有兩個直插式的木質暗箱。木箱間,有一個能夠調節鏡頭距離,隨意伸縮的皮腔連接而成。前面的木盒固定鏡頭,後面的木盒裡,放置一只類似軟片功能的磨砂玻璃底片。這種古董級相機,器材甚為繁重,光是那玻璃底片,就有好幾箱重。每回旅行,他必須僱請八九個人特別扛負。行程途中,還得小心玻璃底片保持適當恆溫,避免過熱。

那年春天,攝影技術其實已有些小小進步。英國醫生馬多克斯在歐洲發明了乾版法,拍攝者外出時,再也不需要攜帶帳篷和化學藥材。但遠在遠東的湯姆生並不知情,還在使用溼版法。繁重的行李中,有不少部份便是化學藥材。底片用完時,有時半夜,還得在帳篷裡工作,使用硝化棉、乙醚和酒精等藥材,製作玻璃底片,既耗時又費工。在南洋、中國旅行時如此顛沛,輾轉來台灣一樣如此艱辛。

現今的攝影評論者多半推崇,湯姆生為早期寫實主義攝影流派的代表人物。仔細看他拍攝的照片,總是流露一股現在罕有的親切感人。透過他的鏡頭,攝影者和被攝者間,彷彿有種堅實的連接。那是現代攝影,或者是現今工商社會所無法存在的神情。尤其是人物近照,周遭的氛圍往往親密交融,毫無間離感。

持這種論述者,主要係觀看他在中國土地上旅行,拍攝人物時的內容,尤其是尋常百姓生活的百態。豈知,在台灣的月世界和高屏溪流域,透過平埔族的詮釋,這種人物表情和神態更加傳神了。透過大畫幅鏡頭的嚴謹場景,我們過去從文字裡獲取的,印象深刻的,淳樸、憨厚的平埔族人,在黑白寫實的照片裡,那肅穆和莊嚴,更是動人地全然展現。

那年春天,湯姆生是透過馬雅各醫師的引領,才因緣際會地來到台灣。他會將鏡頭對準這一支台灣最弱勢的族群,平實而論,並不宜賦予人道主義的觀點,給予過高的讚許。唯我們現今看其拍攝的照片,大抵仍可稱其熱愛異俗文化,習於站在普羅大眾立場上,從而透過鏡頭,進行攝影觀看。

當然,這次短暫台灣之行,難以和他在中國長年的攝影成就相比。再就世界攝影史的範疇,台灣著實也微不足道,不像中國大陸沿岸,因了政經利益和文化差距的衝突,吸引了許多攝影者前往,拍攝下許多古老文化和風物的最後身影。只是,平埔族的特殊文化、原住民的未知世界,以及內地森林的風貌等特殊的素材,自該有其在攝影史的小小篇章。

東方小島的重要指南

無怪乎,湯姆生將這些關於台灣的照片帶回歐洲後,儘管印刷技術尚無法在書籍上印製照片,一些德法的石版藝術家,還是興緻昂然地參考他的照片,蝕刻插圖,重新描繪。再搭配其被翻譯成法文和德文的報導,以石板印刷,印製於其它雜誌和書籍上,做為認識這個東方小島的重要指南。

二十年前,筆者譯注其旅行台灣的文章時,接觸的法文版資料,便是這些歷歷如繪的插圖。由於是描繪的關係,比對石印圖片與原版照片內容,遂呈現了有趣的落差,譬如人物左右相反,實景突地放大,或多一棵樹、少一灌叢等等。這些圖相跟報導一樣,兩相比較,都是一番有趣的對照,也可找出兩者之間差異的思維。

摒除插圖之比較,若就當代攝影美學的品味,以及現今數位快照的流行狀態,這些早期相片也提供了我們,反思一些饒富意義的攝影道德問題。

了解大畫幅相機的人都深知,大畫幅必須有更多思索,更多的緩慢空間。從架設三腳架起,每一步手工操作都像儀式般,不得馬虎。拍攝者還得謹慎地尋找拍照對象,並鄭重地尋求其合作。

我們可以想像,一百三十多年前,湯姆生在南台灣的每一處村落腳時,如何跟從未拍過照的當地人協調、溝通,讓他們接受他帶來的奇怪機器。同時,透過嚮導、翻譯的說服,徵取同意。安心地聽從、配合他的安排。在鏡頭之前,穿戴適合的傳統衣物,擺出允當的姿勢。他才得以專心地拍攝,達成想要的作品。兩方的真誠和默契,無疑是緊密地存在於這些百年前照片之背後。

這些平埔族人以眼神、姿勢和服飾,尊嚴地定格在我們眼前。現今,從每一張百年前的舊照片,不止是感受到,這種攝影和被攝者間彼此的尊重關係。我們靜靜地觀望,虔心地體會,他們的神態,以及歷史身份。心底還會浮升一層感動,更加深知,他們已成為那個時台灣風物裡,雖不顯赫,卻不可或缺的珍貴影像。

這些大畫幅的攝影作品裡,也不止帶來視覺的驚喜和溫暖,還顛覆了一些想當然耳的悲苦。平埔族展現了溫和善良、勤苦耐勞的高貴面相,而非定型於我們日後在文獻裡讀到的,被漢人迫害,土地荒蕪,集體酗酒、怠惰,委身於中央山脈山腳,即將滅亡的悲苦族群。

喚醒我們曾經有過的溫情

我們不是憐憫地在觀看,透過照片的客觀呈現,反而將尊敬層次拉得更高,在追懷一個美好族群的生活面相。只是回顧歷史,對這些平埔族人,以及他們的文化傳統,最悲哀的是,這最初,也是最後一次,他們佇立家園前的合影留照。

20世紀初,祕魯著名的土著攝影家馬丁·強彼(Martin Chambi),記錄了南美大陸最後的印加古文明。後來,馬丁的玻璃底片成為秘魯的國寶級攝影作品。湯姆生的作品質量和文化視野,或許無此可觀、崇高,但那更早半甲子拍攝的時空意義,我們又將如何看待呢?

再從攝影藝術史的角度,80年代以來,我們受到法國攝影大師布列松的影響,強調決定性瞬間的捕捉,質疑了不少現代主義以來的理論。如今再重新回顧更早時的攝影美學主張,不免五味雜陳。在今天充滿冷漠、快速而浮躁的世風裡,偷窺當道,穩私權蕩然無存。無所不在的攝影侵犯行為,更讓我們對這種冗長而繁複的拍攝內涵,愈加緬懷。

這種最早的古老拍照方式再現,隱然喚醒了我們曾經有過的溫情。一種人和人之間不能缺少的,透過緩慢情境,建立起的信賴和理解。尤其是在當代觀光旅行,人人持有相機攝影,恣意拍攝的狀態下。那是現今已經消失的,拍攝者和被拍攝主體間,彼此都缺乏的尊重。

當然,我們也不能否認,照相機的主動性,多少讓這些樸實的相片,添增了美化的行為。縱使那是十九世紀中葉,縱使那時講究寫實的肖像藝術。那些嚴謹精緻的照片背後,何嘗不是飽藏了西方人對東方的好奇,因而營造出的,某種想像世界和欲望的滿足。

那年春天,湯姆生的鏡頭,以及其安排的照相儀式亦不例外。這種有意無意的取景,誠如蘇珊宋塔所云,「靜止的照片傳遞給人們的知識,將永遠停留在感情用事的水準上──無論是憤世嫉俗的感情,還是人道主義的感情。」但在百年前的時光,一個族群已然自這塊土地消失之後,我們又如何以現今的文化論述,奢求這種小心翼翼,而不揮霍一點感性呢?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FguHistoryAlumn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