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類影片,不能隨便歸類,但卻是我幼時記憶中最珍貴的電影,我父母親那一輩人已經將之視為名片,我不過繼承了他們的所好,卻不自覺地也愛上了。

難忘《魂斷藍橋》裡那一幕浪漫的華爾滋

我的父母親是音樂家,又是受過西方文藝思潮陶冶過的知識分子,他們年輕時也喜歡看電影。記得我們全家初到台灣不久,母親積勞過度得了肺結核,須長期臥在石膏床上,在她被困之前,夫婦兩人還特別到台北看了一場《寶琳歷險記》,經我後來多次查證,才發現此片可能就是The Perils of Pauline,但我自己從未看過。

另一部他們津津樂道的是《茶花女》(Camille),嘉寶(Greta Garbo)主演,當然是讀了小仲馬同名小說後愛屋及烏的影響。我後來看了卻大失所望,覺得嘉寶演得太誇張,而喬治寇克的導演手法也相當陳舊,比不上他後來的作品。但對於片中的男主角勞勃泰勒(Robert Taylor)倒頗有好感,因為他長得英俊瀟灑,風度翩翩,難怪成了父母親那一代人的偶像,我也跟著崇拜起來。

勞勃泰勒所主演的最有名的片子是《魂斷藍橋》(Waterloo Bridge),在當年(一九五○年代)轟動一時,我年紀雖小,也跟著迷上了。泰勒飾演一個美國軍官,在倫敦的「滑鐵盧」橋上遇見年輕的芭蕾舞女郎費雯麗(Vivien Leigh),天真無瑕,楚楚動人,兩人迅即陷入愛河,同去一家餐廳跳舞。那一場「魂斷藍橋華爾滋」,氣氛真是浪漫之至!最後只剩下這一對儷人,樂隊台上的蠟燭一個個滅了,兩人仍跳得依依難捨。這是我少年時代唯一鍾情的「文藝片」。

然而最近買來影碟重看,卻不免有點失望,那場華爾滋舞的氣氛仍在,但片末費雯麗淪為妓女被發現後在「藍橋」上撞車而死的場面,當年看得十分傷感,現在卻無動於衷。此片後來也曾重拍一次,換了一個片名,成績也平平。可能是時代真的變了,大家都不再那麼浪漫,但事實上又不盡然,原因為何,我也說不上來。而父母親最喜歡的另一部影片是《翠堤春曉》(The Great Waltz),描寫的是華爾滋之父約翰史特勞斯的故事,我每次重看都覺得興味盎然,也許是受到音樂的感染所致。那一場清晨維也納森林的戲:男女主角坐在馬車上聆聽鳥鳴和牧笛而禁不住載歌載舞的鏡頭,我每次重看都會眉飛色舞,甚至禁不住指揮起來。終場前女歌星在多瑙河船上,高歌一曲告別,唱的就是主題曲:〈當我們年輕的時候〉(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當年不知迷倒了多少觀眾!至今我還會唱,但唱著唱著自己也老了,不知不覺走完了半個世紀,華髮早生,再過幾年可能就像片中的那個老態龍鍾的史特勞斯一樣了!

蕭邦、李斯特的音樂傳記片

還有一部《紅菱艷》(The Red Shoes),英國片,也是父母所喜歡的電影,描寫的也是一個芭蕾舞星,卻十分耐看,不但片中的舞蹈場面頗為動人,而且彩色的運用和那幾場蒙特卡羅的外景更是風光旖旎之至。多年後我才知道這部片子的導演就是英國怪傑Michael Powell,現被電影史家奉為大師。他的另一部名作也甚精彩,以尼泊爾的高山作背景,寫的是尼姑馬凡的故事,黛博拉寇兒(Deborah Kerr,港譯狄波拉嘉)主演,片名叫《黑水仙》(Black Narcissus)。我有珍藏的影碟。

父親當年向我津津樂道的一部音樂片名叫《一曲難忘》(A Song to Remember),是鋼琴家蕭邦的故事,片末有一個蕭邦因肺病而嘔血的鏡頭;紅色的血點落在白色的鍵盤上。這一個鏡頭經父親多次繪聲繪影地描述後,早已在我腦海中構成一幅幻象。多年後我終於看到此片的影碟,由康奈爾懷爾德(Cornel Wilde)主演,但我看後卻大為失望。後來又看了描寫蕭邦的朋友李斯特的傳記片《一曲想思情未了》(Song Without End,1960),音樂極佳,幕後主奏的是名鋼琴家Jorge Bolet,主演的是狄克鮑嘉(Dirk Bogarde)。此片導演原來就是《一曲難忘》的查爾斯維多(Charles Vidor),但不幸他在開拍後不久病故,由他的老友喬治寇克接班完成的,難怪成績較《一曲難忘》好得多。

還有一部父母親帶我們看的音樂傳記片,片名已忘,只記得有「愛」這個字,可能就叫作Song of Love,中文片名也忘了,但還記得片中保羅亨利飾演作曲家舒曼,凱薩琳赫本飾演其妻克拉拉,而鍾情於克拉拉的布拉姆斯則由一個二流演員Robert Walker擔任。片中有一場是布拉姆斯帶著克拉拉去參加他的第一號交響曲的首演,沒有奏完他就說個不停,被旁觀的聽眾噓出音樂廳。直到如今我還是找不到此片的影碟。

當然,父母親年輕時代常看的歌唱片大都由Nelson Eddy和Janet MacDonald主演,母親常常唱一曲〈印地安情歌〉(Indian Love Call)給我們聽,是一部不見經傳的歌舞片Rose Marie的主題曲,多年後我終於找到這首歌曲的唱片,但卻找不到影碟。另外一位大明星卻有一個中國名字「雪佛萊」,後來查證就是Maurice Cheva-lier,他演過無數部電影,一直演到老年,都是同一型的法國花花公子的角色,從劉別謙(Ernst Lu-bitsch)的Ninotchka(後來被改編成《絲襪》Silk Stockings),到文遜米尼里(Vincente Minnelli)的Gigi,和比利懷得(Billy Wilder)的《黃昏之戀》(Love in the Af-ternoon),那一口法國鄉音從來不改,竟成了他的商標。我最喜歡看的是由劉別謙導演的《風流寡婦》。雪佛萊本來不會高歌,只能哼哼小調,劉別謙不愧為大師,竟然可以為他「遮羞」,把原來的輕歌劇改成喜劇,也省略了原來幾首男高音獨唱的曲子。

其他可以記得的老片子更多,但一時也懶得查證了。

一進影院,生活中的苦難都一掃而空

我隨著父母和他們心目中長生不老的大名星———雪佛萊、嘉寶、勞勃泰勒、黛博拉寇兒……———走進這個五光十色的電影世界裡:先從無聲片看到有聲片;最早一次在南京一家新開的影院看《鹿苑長春》,竟然提供同聲翻譯的「譯意風」(earphone),我當年還不過七八歲,對這個「奇器」的記憶保留至今,但電影的內容卻全忘了(後來查到此片原名是The Yearling)。到台灣後,又從黑白片看到彩色片,從小銀幕看到大銀幕,不知有多少個週末晚上都消磨在新竹的那家國民大戲院裡。光陰寶貴,但並沒有虛度,我也毫不懊悔,甚至十分感激父母親的開放心胸,他們不像其他父母一樣嚴厲管教子女,視影院如遊樂場,不准子女在那裡消耗太多時間。而我得天獨厚,只要在校考試成績不錯,就可以任意留連在影院中。其實在那一段「克難」節儉的歲月裡,我們唯一的娛樂就是看電影。

現在回想起來,這是一筆電影的「流水帳」,但是那股溫馨的感覺卻與歲月俱增。每當我憶起父母親當年的英姿(而不是老年時代的枯燥和無聊),似乎都和電影連在一起:我們全家一進影院都開心得很,好像生活中的苦難被一掃而空,只留下銀幕上的美麗形象。我又每每會想到自己一個人溜進電影院的情景,也就是由於這一絲記憶的靈感,才引起我寫老電影文章的動機。

俱往矣!但我現在的感覺卻並不悲傷。就像那部義大利影片《新天堂樂園》(Nuovo Cinema Par-adiso)中的主人翁一樣,成年以後回到故鄉,看到他童年時那家老戲院的放映師死前為他精心剪接的一連串被禁的接吻鏡頭。片中的小影迷後來成了大導演,而我呢?至今仍是一個執迷不悟的影迷,當年的導演夢隨風而逝了,只餘下一股難以抑制的懷舊情緒,令我發狂地買著電影的影碟,晚上只要有時間就迫不及待地去重溫舊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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