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應該知道自己祖先從哪裡來,在什麼樣的環境裡生活,經歷了什麼樣的艱難險阻,創造了何樣的文明,犯過了何等的錯誤……。盤點了這些,我們才能清楚先人留下的資產是什麼,盈虧如何;然後我們才能滋生情感,立定目標,接棒跑下一段路……

國學大師錢穆先生的《國史大綱》,是他的代表作之一。開卷扉頁並非如慣常所見的序言或凡例等,而是作者所訂「凡讀本書請先具備下列諸信念」。

信念之一是:任何一國國民,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應略有所知;之二是:所謂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

怎樣才能產生溫情與敬意?人應該知道自己祖先從哪裡來,在什麼樣的環境裡生活,經歷了什麼樣的艱難險阻,創造了何樣的文明,犯過了何等的錯誤……。盤點了這些,我們才能清楚先人留下的資產是什麼,盈虧如何;然後我們才能滋生情感,立定目標,接棒跑下一段路。

這樣的歷史書難找。坊間一般歷史書,多側重述說朝代的更迭,帝王的上下,將軍的征伐,吏治是否澄明,宦官和外戚是否弄權專政,以及「天朝」與「異族」的分合關係等等。總之,太政治化了。政治只是人類活動的表象,不是發展的內在動力,讓它獨霸歷史篇章,是不正常、也是不健康的。

許倬雲教授新著《萬古江河———中國歷史文化的開展與轉折》,似乎刻意矯正此弊。他以人為歷史中心,以文化圈不斷擴張來解釋中國歷史,從中原的中國,到中國的中國,到東亞的中國、亞洲的中國,一直到走進世界體系的世界的中國。

在推進的過程中,許教授指點給我們看的,是孕育出中國文化的自然地理、族群的對抗與融合、中國秩序的發展與重組、中國思想體系核心的成形、生活資源與生活方式、經濟與科技的演進、文學與藝術、宗教與信仰,以及中國與西方文化的接觸。這一接觸,導致中國「百年蹣跚」,就銜接上當代中國人五味雜陳的記憶,然後台灣跟著跳上歷史舞台。

讀許教授的這本書,有時可能叫人「失望」:

第一、他從歷史全局著眼,不重單一朝代,所以書裡沒有英雄豪傑的故事。中國人普遍受通俗小說和戲曲的影響,書裡沒有英雄,未免有些寂寞。  第二、他告訴我們漢人只是中華文化締造者之一,其他「異族」也各有其文化特色,與漢族彼此影響,相互吸納,最後融合成今天的「五族共和」,不讓「大漢沙文主義」者有過度的幻覺。

第三、許教授一再破解前人所謂中國是「世界中央」之國、文化與國力優於他國的神話。他指出,青銅是從中亞或西亞傳入的;鄭和七下西洋,途經之處均為小國,自然所向無敵。今年是鄭和七航六百年,海峽兩岸都有大型紀念活動。想來許先生不是澆冷水,他在意的是:「過分自大,難免自蔽。」

讀歷史最重要的目的是從中學到教訓,前人的錯誤不要再犯。但這事很難,所以杜牧在〈阿房宮賦〉裡感慨系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但我們總要勉力而為,以減少國家人民受到傷害。

對照於台灣今天的現實情況,許教授書裡很多論點,都值得我們警惕,雖然他沒有明說,或者不忍明說。

譬如:政爭耗盡人才。明太祖廢相,文官與皇帝之間少了制衡,絕對的皇權保護了保守主義,敢於質疑制度者均受壓制。而皇帝不能行使職權時,絕對的權力則落於近侍與宦官之手,他們貪污腐化,並以殘暴的手段壓迫文官與儒生。反彈的力量與絕對權力間引發不斷的衝突,中國的人才及社會的文化活動,都在長達百年的鬥爭中消耗殆盡。等到西方開了新局,資本主義和殖民主義悄然啟動,明廷既無人能察覺,更無力可肆應。

請看:台灣這十幾年來的政治鬥爭,消亡和消沉了多少人才?近侍的弄權,貪瀆的普遍,又何異於明季?台灣複製了明朝的作為,能不能避免與明朝一樣的後果?

譬如:清談誤國。清談就是脫離現實談些不著邊際、無補時局的空話。魏晉談玄學,明代談心性,都以亡國結束。清代知識分子雖有所反省,主張學問要經世致用。但當時的士人群起鑽研考據之學,只注意學問的細節,不再有「道」與「理」的理想。只見繁瑣,未見踐履,成了另一種形式的「清談」。

請看:今天台灣,大體上說,政治民主而言論自由,大家都可講話。在國會裡,在野議員和執政官員之間,不僅發言盈庭,而且往來辯駁;在社會上,意見領袖甚至一般平民,都可寫文章給報紙發表,或上電視參加「叩應」節目。但是,說的夠多,卻做的甚少,國家各種指標,除了失業率、痛苦指數和自殺率攀升外,其他都是每下愈況,這不也是「清談誤國」麼?

譬如:「武化」問題。中國自太平天國戰爭以來,經革命、軍閥割據、北伐、內戰,各階段都唯武力是尚,一步步走向「武化」。不僅軍事人口逐漸增加,而且誰掌握了武力,誰就能攫取經濟資源及政治權力。百年來國家建設不如人意,其中相當程度是軍費耗資過鉅。

請看:民國卅八年政府遷台初期,國防開支常佔國家總預算百分之七、八十以上。隨著局勢的緩和,逐漸減少,乃有餘力從事經濟建設,使台灣成為「亞洲四小龍」之一。到了今天,政府對外關係,允宜善與人處,維持台海平靜,給國家創造可繼續發展的環境與機會。但為政者見不及此,無端製造對立與紛擾,使局勢緊張,人心不定,再編列天文數字的經費採購武器,以資對抗。一旦形成「軍備競賽」,則不知將伊於胡底。今天「武化」的危險性,比起前代,更令人憂心。

許教授青年來台,在台讀書、教書,後雖有一段時間居留國外,但與國內保持密切接觸,經常回來研究、講學,現又回台長期定居,可說大半輩子與台灣在一起,他對台灣的感情是不用多說的。在書中,他給了台灣很多篇幅,從「台灣的歷史場合」,到「台灣的開發」,最後以「台灣百年變化」結束全書。

結束全書時,他是這樣說的:自一八九五年清廷割台,到一九四五年回到中國,「台灣兩次更易國家,而未由台灣人民自己決定,當為兩岸關係疏離及台灣內部族群間矛盾的首要原因。兩岸人民有五十年不同的集體記憶,彼此之間又有不同盼望,則是其深層的背景。如何解除誤解,癒合傷口,實在不是易事!歷史走向和解,抑是衝突與毀滅?端賴當時各階層人士的智慧。」看得遠,也看得真;情深義重,令人動容。

很多人都知道,許教授是先天手腳不方便的人,書寫極為吃力,但他一個字一個字的爬了二十六萬個格子,辛苦何為?無非是希望中國歷史文化,像「萬古江河」一樣奔流不息。

江河是「有容乃大」的,許教授怕國人胸襟太小,眼界太窄,所以一再叮嚀大家:「今世所有的文化體系,都將融合於人類共同締造的世界文化體系之中。我們今日正在江流將近江口之時。回顧數千年奔來的歷史長流,那是個別的記憶;矚望漫無止境的前景,那是大家應予合作締造的未來。」

在今天的台灣,歷史和文化常被曲解和錯用。作為一位歷史學者和文化人,許教授說這些話,心情想來是沉重中帶著切盼的。

一八三八年,林則徐奉旨到廣東查禁鴉片。行前,當時中國最有頭腦的知識分子之一龔自珍,寫了〈送欽差大臣侯官林公序〉,提了很多有用的建議。林則徐途中答覆,信中曾道:「非謀識宏遠者不能言,而非關注深切者不肯言也。」

讀了許教授這本書,覺得那兩句話說得實在好。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FguHistoryAlumn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