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時候,我曾去八里。從淡水河左岸河灘,遠眺河對面的竹圍,天空很藍,午風習習。我望著高高低低的大小建築,想起了住在那邊,據說一棟藍房子裡的妳。

早一些的夏天裡,有一天,妳寫來了一封信,說這次「真的狠下決心了,決定把少女時代的最愛清一清」、「有很多若丟了別人不懂得珍惜的書,想打包寄給你」。最後還補上一句,「我不是給你喔,我是小氣的,我只是借放在你那裡而已。因為我知道你會珍惜。」看到信,我笑了笑,想起妳促狹而燦爛的笑容,於是要妳「儘管寄來,隨時想要,就來取」。

過了幾天,一箱書果然寄到了。裡面有七等生遠景版的絕大部分作品,1980年代的《藍星詩刊》,以及應該是你喜歡的羅智成、陳芳明、余光中、向陽等人的詩集。我隨手翻閱,發現有些書不但圈點,還畫了又畫;有些則是乾乾淨淨,僅有幾處大約是隨手做記號的摺痕。相同的是,每一本書前,幾乎都有購買署記,「十七歲初冬」、「十九初夏」、「二十一冬末」……那時候,年輕的妳替自己取了一個別名,「璃醨」,還刻了一顆小小的方章,一一鈐印,有時是藍泥,有時用紅泥,有蓋得方方正正,也有歪歪斜斜的。「醨」字我不懂,查了字典才知道是「薄酒」的意思,璃醨,指的應該就是「像琉璃一樣澄純的薄酒」了。我邊看邊笑,一方面感於妳的早慧,一方面也覺得你終身無可救藥的浪漫,原來少女時代已然,於今為烈的了。

那時候,我早知道妳得病,也知道妳過得辛苦,身心都遭受很大的折磨。妳一直希望能正常工作,好忘掉感情的波折,偏偏苦專又苦博,鬱結成疾,發作起來,實在夠慘的了。有幾次我打電話給妳,妳講起話來,明顯遲鈍恍神,最早我不能理解,還以為妳走上岔路,「嗑藥」去了。後來知道那是「服藥」的後遺症,心裡非常不忍,妳向來反應快,應對一流,愛開玩笑,一旦吃藥就變得遲鈍,丟三落四,想想一名百米選手,最後卻連路都走不好,那種打擊有多大呢?

慚愧的是,忙於生計奔波,我除了找些稿子讓妳寫,偶爾寫封電郵,講些不痛不癢,要妳「振作再振作,加油再加油」的話之外,一年多來,竟一直都沒跟你碰上面,遑論專程去探望你了。直到今年九月底,因為朋友的邀約,我們才終於又見了面。妳看到我,非常高興,大哥長大哥短,講這講那,喋喋不休。我見妳氣色甚好,也非常高興。回家後,發了封mail給妳,還是要妳「別讓昨天成為此生的背後靈,忘掉不快樂,繼續加油喔!」妳即刻回了信,興奮地告訴我準備去教課,「終於可以把我的近代流行史給寫完了,呵呵。」且很有自信地說:「會慢慢把文字曾經賦予我的神奇力量找回來的。」

誰也沒想到,這就是我們最後的通信了。

妳自殺之日,我人在旅途。歸來時,翻讀新舊報紙得知梗概,想像妳生前所處的困境,死後媒體的強解妄測,心裡真是非常難過,中年傷於哀樂,幾日裡惘惘少語,此次旅行的歡樂,竟再也不想反芻咀嚼了。

今早,我去參加妳的告別式,天冷了的殯儀館,晨雨紛飛,看了妳的照片DVD放映,知道了妳的遺言,見了妳最後一面。「我得的是絕症,就跟癌症一樣。不要難過,真的,我很好。」妳是這樣說的,我卻無法不傷心,青春如歌,就這樣唱過去了。許多年前,網路方興,我們一起日夜「衝浪」,玩「失戀雜誌」、「愛情城市」,更曾突發奇想,說要對寫「電子情書」,結果寫不到兩封,妳便落荒而逃,我卻夤緣認識了今天的妻子,妳笑她「用壓力鍋煮粥,實在很河豚」的大嫂……

站在殯儀館廣場,遙望廳內懸燈聚照、笑得很燦爛、很無畏的妳的遺照,我知道,寄來的書,妳永遠不會來拿了。也深深瞭解,人生交叉點此時又過,此後,我能參加的婚禮將越來越少,將參加的葬禮則越來越多———人生就像一本書,翻到最後,終於還是悲哀更多一點吧!

http://www.udn.com/2006/12/25/NEWS/READING/X5/3660498.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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