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與學校結緣,自從七歲入小學以來,除去在戰火燎原的短時間裡如喪家之犬般地奔突流徙,始終都生活在校園之內,不是中國的校園,就是西方的校園,迄無片刻違離。一路走來,身邊總不缺書香,耳旁縈繞的不外是授業解惑的佳音。在煩囂擾攘的社會中,校園算得是一方淨土,雖然有時也不免權力的傾軋,利慾的薰騰,像吳敬梓或錢鍾書所渲染的那般,但畢竟比社會這個大染缸要乾淨很多。我已經習慣了校園的優雅與單純,頗不耐,甚至有些畏懼社會上的汙濁與複雜了。

但是,居然要退休,要退出校園,這是何等令人難堪的事!然而按照制度,該離開就得離開,該退休就得退休。既然是一種制度,就有其創設的道理,自然要遵行的。這個制度原本是沒有的,其實是近年來追隨歐美1960年代為了節省資源的經濟原因而首先在企業界施行的潮流而來的。多年前在美國因為不願退休的教授以不能有年齡歧視為理由而居然打贏了官司,如今美國很多州和加拿大多數省的教育部門都已經從善如流地廢除了強迫退休的法令,反正多數上了年紀的人都寧願拿取同等的待遇去享受無事的快樂,又何苦剝奪那些喜愛鞠躬盡瘁者的意願呢?校園總是與一般企業有其不同之處吧!只是國內追隨西方的步伐總是慢了幾拍,而自己又從不敢自我反省一下癥結的所在,所以在任何制度面上都只是一個追隨者,而永難成為創意者了。

校園之所以讓人留戀,主要的是在那裡更容易與異邦與古人生氣相通,好像生存的空間特別廣大。退出校園以後,也不一定非要進入社會,可以退縮到家園這一個殼裡,或者乾脆歸隱到黃泉之下,就永久安息了。不過,最後的大歸總該是順其自然的事,沒有理由強求。至於家園,倒的確是一個殼,如果包裹得太過嚴密,會令人窒息;不嚴密呢,又逃不過社會的干擾;何況家園內部的複雜有時正是一個社會的縮影,在缺少可以暫時逃脫到校園的這一層屏障後,家園就變得不是那麼安逸了。

正因為這種心理作祟,退休後經人把手一招,又情不自禁地進入另一個校園,再度退休後,再度進入另一個校園,最後終於到了無所逃避的時刻,也只有無奈地離開!雖然贏得一個名譽教授的空頭銜,卻被學校剝削了其他應享的權利,讓董事會的執事者自以為得計而竊笑。

才離開不到三個月,便又想念起校園裡的種種,於是想既然已經不能以教授的身分留在校園,那麼不如換一個身分,譬如說學生的身分,總可以留在校園裡吧?是的,學海無涯,誰能拒絕好學不倦的人呢?何況一生的校園生涯,學生的身分本來就占了不少時段。想到三十年前曾經執教過的維大就近在咫尺,何不就去維大試試?是的,就是維大,那裡有蔥籠的林木,有大片大片的綠地,有噴泉,有花圃,有春天到來時盛放的櫻花,有植物園,有隨時可以採擷的黑莓,綠地上有覓食的野兔、松鼠、海鷗,還有無處不在的烏鴉,當然那些在林蔭道上匆匆走著的學子,臉上洋溢著朝陽般的光輝,最為動人。舉凡一個校園可以想像的風光,那裡應有盡有了。三十年前執教時的幾位年輕同事,當年本是青年才俊,如今皆已皺紋滿面,白髮蒼蒼。相見不禁唏噓韶光之易逝,卻忘記詢問何以還未退離校園。

在加國,老人處處享受優待,包括在大學裡選課,即使不是完全免費,也所費無幾。選什麼課呢?就選一直仰望而始終沒有機緣真正接近的英美文學吧!那麼,就先從最為生疏的英詩開始。到註冊處一打聽,說是只要任課教授同意即可。開課的第一日,早早地來到教室,發現座位已經半滿,待至上課的時間,早已座無虛席,遲到的無椅可坐了。我趕緊趨前請問任課的教授是否可允許我旁聽,特別在這種趨之若鶩的情形下很怕被擋在門外。「歡迎!歡迎!」很乾脆的一張笑臉就決定了我這一學期的命運。

教授看起來年紀不大,四十歲不到吧?是我兒子的年齡。再看左右的同學,那就更加年輕了,應該屬於孫子輩的。奇怪的是維大有眾多的東方學生,選這門課的竟然一律是黃髮碧目的西方人,只有一個黑髮皮膚較深的,看來應該是印度裔的學生。這大概就如在國內選李杜詩的還是以中國學生為主吧!這門課半學期講英美詩,半學期講英美短篇小說,那麼這半年我就有機會與彌爾頓、渥茲華斯、拜倫、雪萊、濟慈、惠特曼以及艾倫坡、喬伊斯、伍爾芙、海明威等既是古人又是外邦的人士為伍了。

算來,這是我第四度做學生了。如果在進入國內研究所之前那一年的中學執教不算,我的第二度做學生是在研究所畢業擔任了兩年大學講師之後,遠渡法國去學習戲劇和電影。那時候我實際的年齡還不到三十歲,所以跟比我年輕的同學看起來相差無幾。那些年生活在花都,除了看不完的花園、博物館、美術館以外,覺得與莎士比亞、莫里哀、哈辛、卡謬、沙特、尤乃斯柯、貝克特以及柏格曼、安東尼奧尼、費里尼、海奈、伊力卡山、奧遜威爾斯和東方的黑澤明等都非常親近。可是到我第三度做學生到加國英屬哥倫比亞大學修社會學的時候,卻是在做了多年的教授以後的事,人已經四十歲了,不但我的同學都比我年輕,甚至當時的教師也有不及我年長的。但是我並未覺得不能適應,也許是因為我從來不會擺教授架子的緣故。其實我心中覺得做學生與做教授沒有什麼不同,在人生的道路上都是在學習。於是我又有了另一批思想態度迥然不同的朋友,像涂爾幹、韋伯、斯賓塞、馬克思、佛洛伊德、克盧伯、帕特森等。他們都是古人,也都是外邦之客,但對人文世情,都曾經是深思熟慮之士,使我眼界大開。沉潛在社會與人類學六年之後才又回歸文學。我覺得自己基本上具有的還是一顆文學的心靈,但社會學對我幫助極大,使我更清楚人類發展的來龍去脈,也不至於陷在純情感的泥淖中。

如今一星期有三天到維大去上課,總是迎著朝陽從西向東走,快走二十分鐘,慢行也不過半小時,穿過幾條幽靜的小街和校園中的叢林和綠地,就可到達教室。其他同學到校的方式可說五花八門,開車與步行的不去說他,有的人騎自行車,有的穿輪鞋,有的竟然滑滑板到校。我自己既不會滑滑板,又不敢穿輪鞋,自行車也多日不騎了,只能安步當車,也算是一種健身的運動。

開學後天氣漸漸涼起來,我穿了毛衣,再加外套,仍覺得涼氣襲人。上課時見教授和其他同窗都捨不得夏季的裝備,還穿著短袖襯衫或汗衫,有的著短褲,雖然男生露著並不雅觀的兩腿腿毛,女生的頸臂也繼續成為展現魅力的重要部位,各人腳下不但多半仍然是涼鞋,而且還是涼拖鞋,我才警悟到自己真是不合時宜也不合時令了。可是,無論如何,坐在這麼一群生氣勃勃的年輕人中間,我也不能老想著自己的老大。最重要的是:我又回到了校園。

http://www.udn.com/2006/12/29/NEWS/READING/X5/3666524.shtml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FguHistoryAlumn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