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友們離去的上午,我蹲馬桶,手搖晃折一下會出現螢光亮色的棒子,那是室友去聽演唱會時用剩的螢光棒。螢光棒有如魚汛或螢火蟲求偶的尾器發光體,室友為她的男歌星偶像加油,眾女歌迷集體向偶像求偶的螢光記號。

老公寓的天花板薄,我聽見水管在流竄著水聲。隔壁也有人在上馬桶或者正在沐浴吧。

生命不可承受之輕──米蘭昆德拉的小說擱在洗手台上方。文學教主每天催促我存錢去布拉格過波西米亞生活,那似乎成了年輕生命的一種理想奢華象徵。(布拉格之春)電影海報張貼在兩三年就刷新一次的發亮牆壁,只是我的青春漸漸斑駁,有時連自己都無法指認出自己的過去幽影。

那時手機還大得可K人,林強的向前走和黑輪伯在唱盤輪轉,伍佰當時還叫吳俊霖。林強來電影社還剪著年輕約翰藍儂妹妹頭樣,伍佰仍一身黑,發亮的黑,恆是看不見的臉孔老是沈在陰影下。

他們倆都算是當時我幾個室友女生愛聽的歌手,只是我們的身心仍比較靠近更長者的羅大佑。

當時在辛亥路酒吧「威士忌阿哥哥」等拍戲,這場戲是我彼時青春無聊人生的高潮,羅大佑和林強要在舞台上一起獻唱入戲。在打燈光的漫長等待裡,有人興起幫我和羅大佑合照,羅大佑穿著夾克,隨和在鏡頭一笑,只是那時的自己臉還頗嬰兒肥。返公寓,照片被室友一見旋即興奮奪了去。某室友哀怨地說去聽演唱會的人是她,為什麼和偶像合照的卻是我。

室友把我的影像和其偶像分開,把我換上她的照片,她遂自此和羅大佑靠得很近。她把替換過的合成照片貼在其房門上,日日經過瞄一眼,低低幽幽地哼著「找一個真正無聲無息的所在,靜靜啊,一個人,哭悲哀……」她愛的人是羅大佑,唱出口的卻是林強。像是當時我們的愛情處境,總是夾心餅乾,身心不一。

青春生活,窮極無聊

一個人,哭悲哀,確實比較像是彼時的寫照。大夥持續感到沮喪,我身上穿著室友送的崔健演唱會「一無所有」T恤,胸前一無所有,一切一無所有。我們的頭頂像是戴著趕蒼蠅的驅蠅器,在社會上只想把自己孤立。

室友說要將公寓改成巴黎公社,這樣就可以彼此救濟彼此了。當然巴黎公社沒有成立,因為資本主義才是我們真正的生活內容物。

哈日早當道,日系百貨公司如日中天,一路從SOGO燒到明曜百貨公司。只是每個人當時只知道感情會成泡沫,從不知連經濟也會成泡沫。

而我們持續聽羅大佑,只有羅大佑在很多年裡都沒有化成泡沫。好像九○年代的青春人都不太容易遺忘羅大佑的「戀曲一九九○」、「皇后大道東」,就像我的母姨輩不會忘記陳芬蘭的「媽媽,請你要保重」或者洪一峰的「黃昏的故鄉」……。

羅大佑寫「昨日遺書」,書影被放在浴室鐵架上,公寓女生對著他的肖像沐浴。

天色才剛溶進黑缸,公寓屋後就傳來類似雪茄的尼古丁味,有人去按了CD鍵,日日聽得「皇后大道東」,製片老大有時還會扭舞一段。

我卻活得像是女丐,皇后大道東VS.女丐小巷西。

(東方之珠)唱啊唱,香港等著回歸。

青春生活,窮極無聊。沒有洗衣機的公寓,只有絞乾衣服的脫水機,而我們的身材很像牆角的洗衣板。

室友合成的羅大佑合影照日日貼在房門對著我們發笑,我們是「愛人同志」。

還略有嬰兒肥的吾臉,隨時光陷落成小臉瘦子。聽羅大佑代表自己的青春幽影再現。

威士忌阿哥哥,寬敞廠房改建,影星高捷在其中,有他在就不用買票。他是我們年輕男女的哥兒們(當時還沒有高捷案)。白天他臉上掛著亞蘭德倫金絲細框邊眼鏡,總是和藹的微笑。夜晚他在酒吧黑衣身影如魅,我當時見了,總想他是一個非常乾淨的夜之鬼魅。

沒有遐想,沒有曖昧,只有清楚的酒精和夜的享受。威士忌純麥溫熱了台北孤男寡女的舌蕾與心,羅大佑的歌聲隨著燈光不斷旋轉,跳一支阿哥哥吧。

有警察突然來臨檢,說我們拍戲沒申請。

導演說,要不是你身上穿警察制服,我會海扁你一頓。

情緒鼓譟之夜。

製片組若干小弟小妹被老大叫去,老大血管青筋繃繃跳。羅大佑不知何時歌聲嘎然停止,尾聲「 海枯石爛 永遠愛你……」還在耳畔悠蕩,忽然傳來「*#%!」我被製片海罵的聲音清清楚楚地響在酒吧簡陋的鐵皮屋頂上。

我拎起背包,決定從辛亥路走回金華街,興建的捷運工程燈閃閃爍爍,酒吧還迷炫在我腦中。那時,我還不知道我今天會懷念起羅大佑,以及他背後的一間叫威士忌阿哥哥的酒吧。

告別的年代

那時落腳的台北公寓老區有一種難以把握的黯淡恍惚,像張老油畫,只有幾種顏色在彼此混搭調配所形成的腐舊昏黃感。

既散漫又緊湊的小路,蕩蕩然穿過攤販和人潮,錯身過一些繫著鑲亮片夾腳鞋穿著花裙的波西米亞長髮女子,遺下一股茉莉和檀香混搭之味。

我們像是披著自家床單地在街上移動,香氣尾隨。

來日本寫台灣影評的史子要暫回日本,遂借其師大路小巷租處予我作為喜歡狡兔三窟的移動之所。史子落腳房間僅以木板隔間,房間外可觸摸到學生熱烘烘的溫度,只有我是啞然的,像是不鬧的鬧鐘,對岸男學生一天到晚聽羅大佑「穿過妳的黑髮的我的手,穿過妳的心情的我的眼」。

史子住的那間房靠夜市,夜市鹽酥雞、臭豆腐、滷味、水煎包透窗飄來,年輕時常靠吃和聽歌來作自以為是的療傷。

史子回日本定居後,退租了那間小巷公寓。我也跟著少了可移動之所。某回和室友繞看那昔日小屋一眼,窗簾換了,燈捻亮,不知是誰住進了。他聽的歌不再是羅大佑,而是「明天會更好」。

我和室友面面相覷,那時我們不知道明天會不會更好,但鐵定知道「明天會更老」。

我的昔日室友目眶跟著紅了,我們已難得提關於青春哀愁之事。(我們發現自己的青春是火龍果,外面看起來奇特的堅硬張牙舞爪感,內裡卻是柔軟至有如果凍,一戳即流水。)

忽然,有一天,另一位室友乍然被一通電話叫醒,她從深深的眠日裡醒轉,掛上電話,她的臉轉成光采,她拉開窗簾,推開窗戶,按下(戀曲一九九○)。

她高聲說,今晚我們要快樂。

她丟了眉影口紅給我,把我從榻榻米拖起來洗臉。

公寓五個女生要辦派對,這位讀藥劑系的小護士室友忽然興起辦聯誼,來的男生高懸著羅大佑的學弟稱號。舞會一開始,羅大佑的歌「手指勾一勾 兩人心在此」上場,有人嘀咕這種歌怎麼跳啊?客廳成舞廳,有人拿電燈泡旋轉,光源加酒精晃蕩出年輕的費洛蒙,獸味濃濃,慾望烈烈。邀跳舞的男生一握我的手,指尖冰冷得發燙,一個旋轉又靠近身的姿勢,他附耳對我說:「你那個來了喔。」

我臉一陣緋紅,轉圈時故意踩他的腳。我藉故沒啤酒了,下樓去買。晃蕩在公園裡,一時既不想回屋子,又不知何去何從。買了枝冰棒吃,忘了「那個」來,一陣肚疼,突然覺得自己很孤單。漫漫蕩回公寓,發現騎樓原本停的機車都不見了,上樓無人聲,唯獨羅大佑仍被按下重複鍵,一直持續唱著「台北不是我的家……」。

夜晚邂逅的戀人雙雙消失,沒有撫慰至死的永恆。我躺在租處公寓客廳地板,月光風和藍色紗窗嬉戲,望見天花板角落鑲著一張壁癌的陳年臉孔。

我知道室友在清晨時光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

他們正在以機車夜遊,也許耳機還掛在耳朵。

我起身解放羅大佑,按下停止鍵。

四分三十三秒,約翰凱吉──掀開鋼琴鍵,無聲。指尖和心之靜默時光。

在四分三十三秒,我老去。

而羅大佑,更老,更遠了。

告別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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