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像獎評審委員會那年真正想頒獎的對象是故宮,一口氣給了九尊大獎,紫禁城是當年的大贏家,……因為紫禁城的黃昏是屬於全世界全人類的珍貴文明遺產……

記得小時候去故宮,至少得三天才看得完。裡面分中路、東路、西路,各路分別收門票,都很便宜。

逛中路的次數最多,主要是看大殿,從天安門進去一路是太和殿、中和殿、寶和殿、御花園,都年久失修相當陳舊了。再從神武門出宮,爬上景山(那時候叫煤山)。在崇禎上吊的那棵樹旁繞一圈,蹦蹦跳跳就差不多快到了看日落的時分。火紅的夕陽緩緩西墜,照得北海一帶晚霞豔遍,自山頂看落日餘暉漫浸紫禁城,金碧輝煌氣象雄偉,不愧為天下名都,世間第一宮。

太和殿的恢宏氣勢從攝影角度來看,太具挑戰性了

末代皇帝溥儀的英國師傅莊士敦,中文有點造詣,多年出入宮廷。溥儀小時候抄了一首古人的詩,名〈紫禁城之黃昏〉,莊師傅被懵,以為是溥儀作的,讀後大加讚賞,晚年他寫的回憶錄也以那首詩為書名。莊士敦的往事令我印象深刻,那年赴北京拍紀錄片,堅持要上景山頂捕捉紫禁城的黃昏。總共上景山三次,前兩回陰天,最後終於見到太陽了。日頭慢慢落下,掉進灰撲撲雲霧不分的汙濁氣團裡,太陽變成一顆色澤黯啞的大蛋黃,在渾沌不明的液體中掙扎,陡然間它被大片黑暗吸進去,很可怕。

當然那幾座大殿是不會變的。二十多年前只要關係好,去故宮拍太和殿還不太困難,也沒那麼高的收費規格。我們是一個五人小組,小鍋小灶地拍十六釐米紀錄片,太和殿的恢宏氣勢從攝影角度來看,太具挑戰性了!從每個方位拍都不一樣,又極有氣派,也都有以偏概全之憾。原來計畫只花三小時拍攝太和殿,結果在那兒泡了大半天,因為在不同的時段,陽光射進大殿都產生令人驚歎的效果。

休息時,攝影助理,一位體格壯碩的大老美,坐在大殿的地上靠牆假寐。陪同人員立刻勸告,在大殿裡不要睡著了,裡面陰氣太重。老美哪會相信這些,挺涼快地打了個盹兒。

沒料到次日攝影助理嚴重腹瀉,整天不離馬桶,折騰了足足有二十四小時。我們對那位陪同很欽佩,他繼續發揮;指出故宮的冤魂多到數不清,因為封建帝王最殘酷,冤殺了不知多少人。這些遊魂等著有人在大殿上走神或睡著,他們就附身,然後麻煩大了。看來那位大老美陽氣旺、大概做人也地道,所以拉幾泡稀就完事。

《末代皇帝》,在一九八七年贏得九項奧斯卡金像獎

真正把故宮拍到國際聞名的導演,當然要推義大利的伯納多.貝多魯奇(Bernardo Bertolucci),他執導演筒拍出《末代皇帝》,在一九八七年贏得九項奧斯卡金像獎,包括了最佳導演最佳影片等,也將他在影壇上的地位推到了巔峰。那一年貝多魯奇去北京談合同,住北京飯店東樓,我們的攝製組也設在那兒。認識之後,不免互吐苦水,在大陸籌拍電影的各種困難,不足與外人道也,不對,是只能與外人(外國人)道,跟中國人無法訴苦也。我們到北京較早,摸熟了幾條管道,順便指引了他們幾招。記得他和北影簽約的當天晚上,貝大導演喝了不少茅台,搖搖晃晃親自抱了一盆梅花送到我們的攝製組來,表示感謝。口齒不清不知道說的是哪國話,只不斷地說「茅台、茅台……」然後誇張地以雙手掐自己的脖子。義大利人熱情得可愛。

伯納多拍《末代皇帝》非常不順利,一波三折好幾次因為錢沒到位幾乎斷炊停機。這是一部獨立製作影片,製片人傑瑞米‧湯瑪斯(Jeremy Thomas)是位面團團笑口常開的英國人,永遠給人一種處變不驚的感覺,多虧得他屢出奇兵四處籌款,否則這部片子早就夭折了。傑瑞米最後的絕招是剪輯了片中故宮部分約二十分鐘的片子,親自去好萊塢找他的老友大衛‧普特南(David Puttnam),此人當時剛剛接掌哥倫比亞公司。普特南曾製作過 《火戰車》(Chariots of Fire),叫好又叫座,贏得四項金像獎,炙手可熱之極。看了《末代皇帝》的片段,他當場拍板決定購買發行該片,一切化險為夷。

那卷樣片有了伯納多最得意的鏡頭:小皇帝登基聽見蟋蟀叫聲,便從金鑾殿的寶座跳下來,循聲找去,走出太和殿,赫然望見殿外的大廣場上,跪滿了低頭匍匐齊呼萬歲上千名的文武大臣。 拍攝時是將機器架在大吊車上的升降機尖端,伸入大殿拍小皇帝的近鏡頭,然後跟著小皇帝出殿,跨越門檻再拉開展示全景,一下子豁然開朗,氣宇磅←,深具震撼力。虧得伯納多他們想出來這個絕招,最佳攝影獎當之無愧。

《有景無情,畫面精彩,故事鬆懈

《末代皇帝》提名九項奧斯卡,頒獎時九項全拿,創下了紀錄。在電視上看到伯納多上台領獎多次,最後樂得語無倫次。他說:

「人人都說紐約是一顆大蘋果(Big Apple),我覺得它是一顆大乳頭(Big Nipple!)。」

絕了,不知從何說起?全場為之愕然。頒獎的場所在洛杉磯幹嘛扯到紐約去?這傢伙那晚高興得昏了頭,而且他的英語原本也不太夠用。

多年後在電視上再看《末代皇帝》這部電影,我很肯定地下了結論,它不是伯納多的代表作。而且說白一點,第二遍有點看不下去。簡言之,這部戲有景無情,畫面精彩,故事鬆懈,演員的表現也未能緊扣人心。劇本根據溥儀的自傳《我的前半生》編寫,原著的內容及史料非常豐富,文字流暢對話十分生動,人物躍然紙上。最初讀到它時,愛不釋手連看數遍。全書分三個部分:溥儀登基到被驅逐出紫禁城、滿洲國當皇上,抗日勝利被俘坐牢。從視覺效果上來看,當然是紫禁城的那段時光絢麗多彩,炫人耳目最能吸引觀眾。在監獄接受改造那一段最難處理,而且容易陷入宣傳口號: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中國把鬼變成人!但是伯納多篤信社會主義,並不排斥這些,所以他對劇本的處理是三階段一視同仁照單全收。這樣雖然面面俱到,但是整個劇本跨度過大,缺乏重點,匆匆交待劇情,愈往後愈沒看頭,觀眾只對前面的紫禁城部分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是就連講述溥儀在故宮生活的那一段,劇本也寫得相當紊亂,未能抓住歷史脈絡。

劇本由貝多魯奇的大舅子執筆,他本是英國人,通曉義大利文。他們住在北京飯店的時候,經常以義大利語交談討論劇本,別人完全置身局外。後來我要到一份未定稿,匆匆看畢,覺得整個頭皮發緊,有些地方實在太離譜了。找到一個機會和貝多魯奇閒聊,我很技巧地說:

「伯納多,我認識一位住在美國的教授,他是陳寶琛的六公子,對末代皇帝的事蹟非常熟悉。」

「陳寶有兒子在美國?」貝多魯奇聽後十分訝異。他們都管陳寶琛叫陳寶,因為早年出現在溥儀身旁的人物,名字多半只有兩個字;溥傑、婉容、載澧、張勳。弄到後來這幾位歐洲人成了習慣,劇中人的名字都以兩個音階來代表,陳寶琛自然就縮減為陳寶。

「對呀!我和他很熟,你應該請他做顧問,一定對你的劇本有很大的幫助。」

哪曉得他滿臉痛苦,一手捂住額頭說:

「彼得(我的英文名字),請別提什麼顧問了吧!你不曉得這部戲已經有了多少位顧問啦!我的大腦塞滿了中國歷史,早就進入飽和狀態。你別再告訴我任何我不知道的中國歷史了。我很累,真的很累。」

看著他那一臉疲憊,我非常同情。

《彼得‧奧圖扮演的英國師傅莊士敦最為突出搶眼

《末代皇帝》的演員很多,貝多魯奇也曾認真的做過一番挑揀。因為要以英語演出,適合的人選變得比較有限。其中還是以彼得‧奧圖(Peter O'Tool)扮演的英國師傅莊士敦最為突出搶眼。有人認為他勝之不武,英國佬扮演一位二十世紀初的英國師傅,就算抓住了那股子英國紳士的傲慢勁兒,難度也不大。可是彼得‧奧圖在北京拍戲的時候十分敬業,他一面拍戲一面閱讀有關中國文化的書籍,在那段時間裡他無論見到誰,沒頭沒腦就跟你談孔夫子的著作《論語》、《大學》、《中庸》,臨陣磨槍,不快也光。拍戲時有幹練助理隨身伺候,攜帶折疊椅、小圓桌,一遇上休息,就地擺設好,彼得‧奧圖大爺蹺起腿來接過銀閃閃的長煙嘴,助理立即燃點香煙,送上飲料。是一種頗自然的大明星架式,惹得第一男主角尊龍羡慕萬分,不斷向奧圖先生打探,他從哪裡找來那麼好的助理?其實這跟他的助理毫不相干。

貝多魯奇曾有意找我演一個角色。我說:

「伯納多你看著辦吧!時間上如果能安排我一定配合。」

數個月之後《末代皇帝》在紐約選演員,我也應邀試了一兩場戲,他覺得我可以充當劇中的內務府總管,就是那位貪污成性,偷偷盜賣故宮寶物的傢伙。試戲之後,看來大導演挺滿意,後來聽說他覺得我的外形不太適合,不夠腦滿腸肥吧!選中的演員是位大胖子。沒想到我這輩子因為長得太「帥」,卻耽誤了我和大導演合作的機會,演員的前程就這麼毀了,只好去幹別的。

其他亞洲裔演員最多是稱職而已,語言倒不是障礙,因為他們大多數的母語是英語。問題是沒有一位能掌握住那個時代的精神和特性,沒有一位能詮釋出那個時代人物的神韻,隔靴搔癢外國人唱京戲,看個熱鬧罷了。當然這也要求過份了一點,編劇導演都是老外,怎麼可能對數百年來受盡屈辱煎熬、混亂焦躁的中國,有更深刻的體會呢?簡直是強人所難了。

《紫禁城的黃昏是屬於全人類的珍貴文明遺產

整部電影夠熱鬧,深度不足。但是就這麼熱鬧一場也鬧出九尊奧斯卡來,能不佩服貝多魯奇的本事與毅力?

但是我總覺得奧斯卡金像獎評審委員會那年真正想頒獎的對象是故宮,一口氣給了九尊大獎,紫禁城是當年的大贏家,這個遲來的榮譽由伯納多他們代表領獎,也很恰當,因為紫禁城的黃昏是屬於全世界全人類的珍貴文明遺產。

還只說到故宮的中路。當年故宮的東西兩路展出字畫古玩,年紀太小不懂得欣賞。只記得有一尊瓷人,是位清朝老頭,剛摳完臭腳舉起手來聞臭味。看得很親切,因為在家裡爸爸也常常幹這種活計。另外有一間房子擺滿了古色古香的自鳴鐘,一到了正點,數百隻鐘一齊響起,有的敲鐘、有的打鼓、又有鳥叫、雞鳴、小人小馬小狗從鐘裡出出進進,或者繞圈子轉,完全來不及看。那是一個令人興奮難忘的時刻。

現在的故宮漆得紅紅綠綠的,看著總覺得不應該是那種顏色,每逢節日故宮人潮不絕。也很久沒去故宮了,因為不喜歡去人多的地方湊熱鬧,再去也找不到那份感覺:震懾、感歎、傷懷,還有一絲淒涼的自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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