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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一位友人過訪,茶餘談到買書種種,彼此有識一同,都認為「訪舊書」的樂趣實遠較「買新書」多了許多。兩人也都相信這其中存在有一種「撿到錢」的意外心理作用其中。「撿到錢」的說法有兩個層次;一個實質的,舊書的定價往往不過新書一半,用很少錢買到一本喜愛的書,這不是「撿到錢」是什麼?再就是精神上的收穫,舊書攤所得的書,或者是慕名已久,無緣結好;或者手中曾有,為人一借不還;再有就是當場邂逅,一見鍾情的。共同的特性卻都是「不可預期」。無論如何,總是要你繞了又繞,看了又看,才能「妙手偶得之」的。地點則或者是在一大疊人樣高書堆的最底層,或者是在滿佈灰塵,眾書亂插,破舊書架的陰暗角落。由於不甚期望,又是經歷一番勞動的。因此當心中所想、曾想,尤其是久想不獲的好書或絕版書出現眼簾之前時,那種意外的欣喜之情,簡直比「撿到錢」還要過癮!

買新書,看目錄,只要有錢就買得到;訪舊書,靠因緣,光是有錢有閒,時節因緣不湊巧,還是要空手而回的。十幾年的時光中,我最大的樂趣就是逛舊書攤,從不知愁的慘綠少年逛成心事頗有、哀樂略識的半個「準中年人」。經年所得,宋版元槧、明清善本一無所獲也無從獲。原因是,以我最常逛的光華商場,甚至台北所有的舊書店而言,這種珍品,莫說絕無僅有,就算真的出現眼前,以我的經濟能力,恐怕也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我的興趣所在,主要還是在於各式各樣,看得順眼的書籍。所謂「看得順眼」,其實一無標準,常常只是一種衝動,無來由地相信這本書不買一定會後悔,買後才得好眠。這種衝動,剛開始時,意識模糊,為害還小。等到真的有過幾次失之交臂,寤寐悔恨的經驗後,意識化為「自覺」,從此「迭有佳作」,背包常常塞了一大堆希奇古怪,匪夷所思的書籍回家挨罵。像十餘年前,花掉一個月零用錢搬回一套谷崎潤一郎語譯的《源氏物語》就是最好例子。當時還在唸工科,鎮日在鋼筋結構裡打轉。不說對日語一竅不通,沒有研究日本文學的打算,實實在在就是連「谷崎潤一郎」是誰?「源氏物語」是哈東西?根本一竅不通。買這套書的唯一理由,全因為實在「太漂亮了!」,不但紙好、印刷好,連編輯裝幀,門外漢如我者也看得出是一流的。眼見它混處雜置在一大堆破爛發霉的日文書中,那種感覺簡直就像是看到一位絕代佳人,叫一群流氓惡漢給團團圍住……讓人看得心中不忍也不爽,於是仗義挺身而出,舍我其誰地給買了回去。

書扛回家後,胡亂花錢挨罵是意料中事。最糟糕的是有書無處擺。這套書堂堂皇皇將近廿冊,每冊都是厚皮精裝,外有硬紙書套,最後加上一個白木書匣保護,如此套套相護,全長幾逾三尺。當時的我,書房共臥房一室,大不過二坪。房間本小,書架早爆滿。這套實在擺無從擺、拆無能拆……。迫不得已,只好與它同枕共眠。白天放在床頭,算是「三更有夢書當枕」的雅證;晚上就寢,書硬難為枕,顧不得「唐突佳人」之嫌,將之撤退到床尾,當作「擱腳石」用,據說促進血液循環,可以祛疲保健。如此耳鬢廝磨將近半載,最後還是已出大嫁的大姐看不過去,同意暫時領養搖身一變,當時幾乎已經快要變成一頭大「白象」(white elephant)的這位小「佳人」,才能算是了卻一樁公案。

儘管這種「順眼看舊書,錯手牽白象」的糗事日後還要陸續上演好幾次,我卻「怙惡不悛」,依然還是樂此不疲,一有空就往舊書攤奔去。並且從剛開始的「瞎子摸象」,漸漸居然也能找到一、二根自以為是「象牙」的好貨色回家。十幾年中,舊書經卷葬年華,有幾次的經驗真是很難忘懷的……。

大約是在民國六十五、六年的時候,我還是工專二年級學生,因為對煩瑣的數據和背不勝背的公式實在難以招架,苦悶時最常去的就是距離學校不過一條街遠的光華商場。當時物價便宜,省一頓午飯的錢就可以買到一本厚逾磚頭的《基度山恩仇記》,消磨掉好幾天的時光……。我每次一定要去的是入門左手邊,往前數的第三家。這家書不多,進書也慢。真正吸引我的是老板娘的綽約風姿。老板娘年約州出頭,長的不算頂漂亮,但身材很好。每天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十分時髦,卻也不顯得低俗,豔麗中常常保持有一種優雅的氣質。身上的香水味發散出來與舊書特有的霉味混雜在一起,整間店裡便時常瀰漫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奇特氛圍。老板娘似乎很忙,時常手持電話講個不停,也不知到底在連絡些什麼。有時忽然「噗嗤」一聲,但見她笑得花枝亂顫……,看在當時年少如我的眼裡,真是有說不出的萬種風情。

有天下午,我又跑到店中亂翻書也是偷看人。當我走近她桌邊時,老板娘剛好講完電話。她若有所思地從身後舊雜誌堆中掏出一本小冊子遞給我,說了一句:「三十塊」,然後似笑非笑,直怔怔地看著我……。由於事出突然,我整個人被看得慌了手腳,不曉得該說些什麼,胡裡胡塗付完錢,急急忙回頭就走。走出商場,拿書一看,才曉得是性學博士張競生寫的《性史》。當天晚上躲在被裡前前後後足足看了二遍,說什麼也睡不著覺!過後好幾天,暗地裡不時綺想書中「小江平」的經歷……。真實裡卻足足過了一個多月,直到暑假,才好意思再度踏進她的店中。

整個暑假裡,我的背包讓老板娘用這種「閒話一句」的方式,塞進不少奇奇怪怪的書籍。記憶深刻的還有全譯本《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覺後禪》、《燈草和尚》、一套影印萬歷刻本的《金瓶梅詞話》,以及好幾本英文《花花公子》雜誌,為了搞懂雜誌裡的葷笑話,那年夏天,我還真的著實發狠,拼命地翻過好一陣子英漢字典。將近開學的時候,有一天,老板娘又塞了一本給我。這次書更薄,價錢更高,還多說了一句「要收好!」。我興奮的不得了,心中暗想,鐵定更精采!回到家一看,薄薄一本小冊子,淺綠色的封面,淡淡題著「邊城」兩個字──從沒聽說過的書!約略翻過,也找不到什麼「精彩部份」,心中很有點失望的感覺。但是憑著對老板娘的信心,還是「死馬當活馬醫」地看將起來。結果又是一夜無眼,整整看了三次。看到老船夫過世那一段,次次熱淚盈眶,心傷不已。連著好幾天想的都是邊城恬淡真樸的風土人情,以及「沒有了爺爺,翠翠該麼辦呢?」這個問題……。

開學後沒多久,在我還來不及問的時候,老板娘竟把店頂給別人,不知到那裡去了。後來聽說是因為販賣禁書,常常被有關人員「關照約談」,在不勝其擾的情形下,乾脆關門大吉,生意不做了。這件事讓我悵然失落了好一陣子,難過的不是再也看不到老板娘綽約的風姿;也不是「絕妙好書」斷了來源;而是隱隱約約感覺到,就算我把「沈從文」三個字牢牢記住,可是沒有老板娘的「閒話一句」作中介,只怕再也不容易找到像《邊城》這樣感人的作品了。從老板娘店中買來的書,「內容精彩」的,到處傳閱,被同學借來轉去的結果,後來完全不知下落。唯一剩下的就是沒人感興趣,我也不願出借的,薄薄的一本《邊城》。留到今天,算是青澀歲月的一點有形記憶了……。

人在少年輕狂的年紀裡,行事不按牌理出牌,往往乘興作出許多是騃也是癡的事情出來。民國六十九年底的冬天,考完「流體力學」出來,我立刻知道自己一定會被當掉,要留級多讀一年的。當時的感覺,說實在的,並無太多憂愁的意思。反而因可以多打一年籃球,晚些到步校受訓而暗自慶幸。寒假過後,同學們因為即將畢業而騷動不已,我卻老神在在地天天逛舊書攤。原來那時候我窮極無聊,不知怎的,竟然突發奇想,決心要在服役前,把全套二百多冊的「文星叢刊」一一找齊配全,並且要讀過一遍!

說到《文星叢刊》,現在知道的人少了,當年可是轟動一時的大筆。民國五十二年,文星書店主人蕭孟能決定出版一種「儘可能好的書,儘可能低的價錢」(the best possible books at the lowest possible price)予愛書人,並與英國的「企鵝」(Penguin)、美國的「前導」(Mentor)及日本的「岩波」等文庫別一曲頭。在民國五十幾年,物力維艱,動輒觸犯時忌的年代裡,這樣的出版氣魄實不可謂不驚人。類似的工作,以前也有人做過,商務印書館的《人人文庫》就是,不過它的出書速度較慢,選擇面也窄,印刷、用紙也都不甚理想。《文星叢刊》雖然同樣是小小三十二開的小本子,但無論封面設計印刷用紙、及說書、出書都臻上選,別出一格。叢刊封面設計十分簡單大分,正面是大字直署書名與「文星叢刊×××」的編號;背面同樣在書眉位置則有作者小像與簡歷,除此之外別無任何多餘字圖樣。封面顏色則全幅用黃、或紅、或青、或紫……。摩娑日久,會漸漸褪色,煥散出某種古樸的光澤。封面題署所用的字體疏朗有致,十分特別,在同時期的出版物中似未曾見,頗疑係特別鑄造的。叢刊出書奇快,我手邊隨拾的一冊《吳敬恆選集》,編號二七二,是五十六年十月廿五日出版的。距離編號第一,於五十二年九月廿五日出版的《秋室雜文》恰過四年又一個月。算起來平均每年要出書六十六種,就是每月五種以上。這種速度就算是在今天也是少見的!

書出得夠快,卻不曾粗製濫造,這是文星叢刊的一大特色。叢刊每一冊書的版權欄中都明列校對者姓名,這在當時是少見的,也可證明出版者嚴謹負責的態度。整部叢刊的內容則是包羅萬象,從文史哲出發到法律、政治、社會、藝術、音樂等等各種人文論述幾乎無所不包。同樣是文學,有老作家梁實秋甫譯出的莎士比亞選集二十種,也有當時鳳雛新啼,白先勇、歐陽子、王文興等「現代文學」派小將們的小說集《謫仙記》、《那長頭髮的女孩》和《龍天樓》;余光中早期重要詩作《蓮的聯想》、《五陵少年》固然首見於此叢刊中,當時還以「葉珊」為筆名寫詩的楊牧不也出過《燈船》一書?就是當時還在武昌街明星咖啡廳騎樓擺書報攤,周夢蝶的《還魂草》也是列名此刊後,一時聲名大噪起來的。細數當今文壇重要角色,或者說已被劃歸德高望重輩人物,從林海音、何凡、司馬中原、朱西甯以降,於梨華、胡品清、彭歌、徐鍾佩、葉曼、思果、蔡文甫、隱地、水晶、以及已故的梁實秋、徐訏、司馬桑敦、黎烈文等人,那一位跟這部叢刊沒有過一段翰墨因緣呢?

然而文學也不過就是文星叢刊所收書籍的一小部分,甚它像是許常惠、史惟亮談音樂;席德進、劉國松論美術;魯稚子、老沙說電影,在當時曾引出許多討論,掀起陣陣漣漪的。至於有關法政史哲的書籍,因為文星書店主人出身世家,交游廣闊。加上從旁襄助的李敖識見不凡,那更是名家輩出,猗歟盛哉。其中尤似各種的選集如《傅斯年選集》、《蔣廷黼選集》、《胡適選集》、《蔡元培選集》、《吳敬恆選集》等等,以及為慶祝國父百年誕所出的一系列相關史料最讓我著迷,有一陣子還異想天開想以現代史研究為終身志業,發願要寫一部活生生的,「絕不說謊」的國父傳記。

當我下定決心搜購《文星叢刊》時手頭大約有五十餘種,後來很快地曾加到了二百餘種,接著速度便慢了下來。慢下來的原因有幾:一是各種選集,整套出現的機會很小,零本買往往因一、二種而無法湊齊。像《蔡元培選集》中的<妖怪學講義>一冊,就足足找了半年才找到。選集的另一個麻煩是全套出,售價錢太高。當時毫無收入,全以零用錢應付的我每每力有未逮。像十冊的《傅斯年選集》、十三冊的《胡適選集》都是在一、二零本遍購無著出的情形下,全本竟然出現。幾經考慮,不得不忍痛枵腹以購的。

全套本雖然難得,更難得的是查禁本。所謂「查禁本」係拜當時政治緊縮,文網森嚴無比所賜。彼時凡是出版品通通要檢查,也不管所言有無理,相關單位主觀認定牴觸時忌者,一概先禁再說。一本書只要成為禁書便不得在市面流傳。走入地下的結果,身價大漲不說,有行無市更是常有的事。

《文星業刊》出書多,被禁的也不少。最出名的當然要屬敖「混淆視聽」的名作,從《傳統下的獨白》開始,《胡適研究》、《胡適評傳》、《中國思想趨向求答案》、《文化論戰丹火錄》,一直到《教育與臉譜》、《歷史與人像》、《上下古今談》無一不被禁絕,而且越禁越「絕」。編號一三八的《孫逸仙與中國西化醫學》,據說運出五百冊以後,剩下的成書根本還沒走出印刷廠就全數叫警總給扣住了。另外一本《閩變研究與文星訟案》,想來是知道難逃被禁命運,在「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變通下乾脆不印出版局所,一開始就以禁書姿態問世。我之所以把這本書視作叢刊的「集外集」,因在於該書無論外形、編排、字體,根本與叢刊同出一源,相信若非有所顧忌,應該也會列名叢刊一種才是。特別一提,用做那個荒謬年代的無奈見證!

李放的書被禁得多,卻不難買。原困是李敖名氣實在太大了,書攤老板無人不識此君,所以搜羅特別多。只要肯多花些錢,除掉一、二罕本如《孫逸仙與西化醫學》與《閩變研究與文星訟案》較不容易到手外,倒也不難覓足。真正難買的是像陸嘯釗《惡法錄及其他》或李聲庭《我志未酬》、《人樣法治民主》一類冷僻的禁書。這些書本來印得不多,加上遭到查禁,流通市面的便相當有限,找起來特別費功夫。其中李聲庭所的《我志未酬》,一直到前兩年才偶然買到。距離開始找書,悠悠十載過矣。讀過一遭,發覺裡邊被視為大逆不道,當時多談即可能人頭落地的所謂「毒素思想」,在今天竟也只不過是人人視為理所當然的「基本民主素養」。羲和著鞭,人書俱往!無今感昔,一時竟不知到底「人讀書」呢?還是「書」在「讀人」?

民國七十年秋天,入伍服役前夕。眼看剩下還沒買到的《文星叢刊》也不過就是八、九種,買得的書雖然沒有冊冊經目,卻也看了不少。我的「文星之夢」到此算是告一段落,卻未告終。服役的一年十個月中,從台中到高雄;又從東引回到宜蘭。戎馬倥傯的生涯裡,只要稍有機會的話,我總不忘要到當地舊書鋪走走,希望會有意外收穫。有一回,在鳳山一條曲折巷弄的陰暗小鋪子中找到一本劉鳳翰的《批評中的歷史》,高興,得意的不得了。回到步校營區,急著要到教室翻讀,竟忘了向一位路過的中尉行禮,結果被罰就地交互蹲跳三十下。向來好面子的我,當時一點也不在乎,邊跳邊想的是,「現在到底還剩下幾種沒到手?……」

然而,就算到了今天,我畢竟還是沒有把文星叢刊給收齊。一個原因是「入不敷出」;因為叢刊內容龐雜,大概每個人總可在裡面找到幾本自己所喜愛的書。許多朋友脫口說借,順手帶走,從此一去不回頭。我向無登記出借書的習慣,日子一久,終搞不清楚到底流落何方了。如此舊的直去,新的不來。想想補不勝補,也就不再那麼積極的去尋覓了。另外一個更重要原因,退伍後,進出校園好幾回,輾轉於退學、重考邊緣者屢。飽更憂患轉冥頑的結果是,發覺自己越來越實際了,似乎再沒有那種天真的赤子之情,甘心為那本書或那個人無怨無悔無代價的付出。如今的心情,大概近於吳魯芹先生所說的:「所邊的錢,若僅夠餬口,一定先買大餅,次及典籍。」的地步。老實說來,這也沒有什麼不好,甚至更有可能「成大功,立大業」一些。然而,不知怎的,每次面對書架上殘不成套的《文星叢刊》,我的心中總會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退伍後,光華商場的舊書攤仍然是最常閒逛的地方。不過再也沒有幹過類似「文星叢刊」這般「偉大」,也是「尾大」不掉的豪舉。有一陣子,我曾對《今日世界叢書》發生興趣,但已不是有書必收,來者不拒的了。幾件難忘的事,一是碰到過一套《點石齋畫報》,一畫一故事,圖好紙也好,印象十分深刻。卻因當時懵懂無知,目光如豆,而給輕輕放過了。等到三年後改行讀歷史,曉得那是「寶」了,終於搥胸頓足,噬臍莫及,真是知識增時轉益「悔」!又一回夜裡,看到楊逵日譯的《阿Q正傳》,要價不高,偏偏手頭錢不夠,一時也懶得跟老闆說定,匆匆將之藏在一大堆日文舊籍的最底下。商場馬上打烊,不可能那麼倒霉,剛好有識貨的人來翻弄。隔天,一大早就急忙帶錢去取書。結果,怎麼翻也找不到那本書。問老闆,才曉得關門前一刻被一位老先生給買走了。當時又氣又恨的心情,至今歷歷難忘,一想起胸口彷彿還在隱隱作痛……。至於較小的趣事,有一回見到一本喬志高譯,尤金.奧尼爾寫的《長夜漫漫路迢迢》,因為原有的書被人借去不歸,所以急忙買下。到家一看,藏書印為證,居然就是被借走的那本,完璧歸趙卻叫人啼笑皆非;又一次,買到一套《古文辭類纂》,全書完好如新。回家一翻,是我同班同學的。拿去問她,才曉得半年前剛買到就掉在公車上了……。

十幾年訪書生涯,眼見舊書市場由盛而衰,由古舊書的好去處轉成色情書的大本營,真是叫人觸目心驚而哀。去年冬天赴北京找論文資料,特地撥冗抽空到琉璃廠海王村,中國書店舊書部一遊。老師傅十分健談,一口經緩的京片子迴盪在寬敞的舖屋中,很有一些「天寶宮女話遺事」的味道。談到近日舊書流通情形,老師傅眉頭頓皺:「少咧,少咧,那有啥好東西!早搶光燒光啦!」舊書業的沒落,看來竟是兩岸同步的大勢所趨。這真是叫入難過的事情。然而,有時想起前人所提,「舊書行業興衰恰與世道隆污成反比」的說法,心中卻也不免故作解人地漾起一絲阿Q式的欣慰之感……。

只要是稍具版本常識的人,一定聽過「善本」這個名詞。到底什麼樣的書才算得上是「善本」呢?答案從宋代以來便吵個不休,至今依然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人認為「紙白版新」的初刻本才算;有人提出「足、精、舊」三條件說;更有截斷眾流,認為只要是「精加讎校」的都稱得上是善本。秋風夜雨獨處,無聊憑燈點拂壁架列列舊書,細數冊冊歸來緣由時,偶而也會想到這個問題。沈靜中恍然若有所悟,其實無論舊刻也好、精校也罷。這樣的善本,說來都是有限的,是屬於所謂「藏書家的善本」。對於多數愛書人而言,受困於眥財與機緣,這類書往往是可望而不可及,可遇而不可求的。然而,天地間亦自另有一種屬於「愛書人的善本」。這種善本,不講究版本新舊,也不論印刷、裝幀勝劣,唯一的條件是「覺有情」。曾經在個人生命留下烙印的,那怕是一點一滴僅如雪泥鴻爪般微茫,只要我們肯珍惜、試問,又有那一本不是善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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