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份子論
艾德華‧薩依德著
單德興譯
麥田出版

所謂的知識份子
保羅‧約翰遜
究竟出版


I

『知識份子既不該是沒有爭議的、安全的角色,以致只是成為友善的技術人員,也不該試著成為專業的卡桑德拉(Cassandra)不但正直得令人不悅,而且無人理睬。』,根據Edward Said上述的說法,知識份子不應該成為靜止不動的人,也不該完全的反叛。正因為他們處身於這個社會,就必須受制於社會,他們的言論與生活當然也必須向他們生存、批判的社會負責。除非你是個自絕於這個社會,不食人間煙火的人。

Said認為在意見與言論自由上毫不妥協,是世俗的知識份子重要的堡壘。他提到在上個世紀一個重要的知識活動就是質疑權威。而這正是知識份子所要扮演的角色:向權勢說真話。所以在這個基礎上,知識份子不該被馴服,不該成為僕役,成為被奴化的工具,他該有清醒獨立的聲音。這種典型的確代表了普遍高貴的理想。雖然有些時候,不免他們發言,顯出膨脹、驕傲的姿態,但是當他們本著良心與專業來表示意見,抨擊當代的錯謬與偏差,他們的確值得眾人的尊敬。

但是知識份子也是人,也會犯錯,有些時候也有同樣嚴重的盲點,甚至他們也言行不一。Said在知識份子論中提到,所有知識策略中最卑劣的,就是自以為是地指責其他國家中的惡行,卻放過自己社會中的相同行徑。Said以托克威爾(Alexis de Tocquevill)為例,托克威爾在他的著作中批評美國虐待原住民及黑奴的錯誤,但他對他自己國家(法國)在阿爾及利亞執行的殖民與不人道的政策,卻輕易的放過。其實這個問題不只在專制的國家發生,在許多民主國家中也是屢見不鮮的例證。當黨派意識超過良心的準則,人就會犯這個毛病,尤其那些自詡為知識份子的族類也不能免俗。

如果我們同意上述的說法,我們就應該更清醒面對知識份子本身的問題。如果這些代表人類良知、正義與公理的知識份子也成了權威,如果他們也有雙重標準,厚此而薄比,如果他們也和政治人物一樣言行不一,我們有必要對他們的言論與行動提出適切的批判,正如他們嚴格的檢驗、批判政治、社會顯出的病態。如果他們代表的是人類高貴良心的理想,那麼他們首先就必須先經過這道檢驗,他們的聲音才能具有說服力。

而這本『所謂的知識份子』(Intellectuals)就是一個嚴格檢測的掃瞄機器,把近代以來合乎知識份子稱謂的偉大人物進行一番全面性的掃瞄,你可以想像的到,他們的確是醜態畢露,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腥臭,甚至比我等凡夫俗子更強烈。我必須說這本書相當精彩,也是近年來我閱讀過程中很有共鳴的著作。並非醜聞使我快樂,而是書中提出的論點可觀,舉證也很有說服力。他所列舉這些人物當中,有些我們已經相當熟悉,他們的著作我們也或多或少有所涉獵。也許我們不需要『除魅』(卜大中語),但經過閱讀,我們對知識份子和他們提出崇高的理論,就能有比較清醒的估量,比較不會因為他們的名聲而暈頭轉向。一切的偶像崇拜(無論哪種類型),都是沒有必要。

南方朔在本書的導讀裡,批判本書作者Paul Johnson說:「在他的筆下,曾對現代文明有過巨大貢獻的十餘位知識份子,他們的思想與事功都被完全略而不提,而卻徹底著墨於他們的生活。….在他似真還假,但無疑花了許多功夫搜尋資料的著作裡,知識份子這個稱號已遭受到嚴重的污名化攻擊。」

基本上我不同意南方朔先生在此地的說法,我甚至懷疑他是否讀完全書。基本上他的導讀和整本書的結構與方向並沒有太大的關係。他對作者的批判我覺得並不能產生導引作用,反而產生誤導。不是說作者的觀點不該批判,而是他導讀的方式對閱讀的幫助不大。我也不同意他開頭的話:『有些書,如果沒有先看導讀,就最好不要讀下去。』導讀雖然有其功能也有必要,但這種說法可能太輕視讀者本身的鑑別能力。反而我們先讀本文,再回頭讀讀導讀的觀點,不失為一種參照。

本書的頭一章論到盧梭的時候,作者最先提出的就是四個盧梭思想上的創意和其對後世的貢獻。在論到馬克思的時候,他提到馬克思有三種分身:詩人、記者與道德家。作者肯定馬克思是三者的結合,並且加上無比的意志力,使他成為一個傑出的作家與觀察家。同樣的他也肯定托爾斯泰是俄羅斯最偉大的作家。作者提到羅素的時候也稱許他是個天才的闡述者,肯定他的西方哲學史是所有同類型著作中最富才智的。提到雪萊、易卜生及海明威的在思想及文學上的創建與貢獻,作者也都有正面的肯定,尤其說到海明威在文體風格的建立,表述的精確,對文學的寫作方法及觀察的方式的獨特影響,作者花了相當的筆墨。

當然作者對這些人物的肯定相對的稀薄,和他的批判比較起來,他們的貢獻與重要性似乎是嚴重縮水。但這並不妨礙閱讀,因為本書的內容的確引證豐富。雖然本書涉及了他們私生活諸多的醜態,但讀完本書並不讓我覺得是在挖掘名人的八卦。雖然作者的語調和批判十分犀利而殘酷,但是他卻提供了一種觀看之道,一面清晰的鏡子,讓我們能更準確核對這些人類導師與真理鬥士(無論是自封或別人的恭維)的理論與生活,更明晰地認識這些進步的知識份子有何荒唐錯謬的舉止,幫助讀者釐清理論與現實的距離。總之,對他們批判性的理解,或理解性的批判都是有必要的。

II

如果沒有這些傳記與史料的披露,我們很難相信那些偉大人物言行不一有多嚴重。如作者所言,盧梭的名聲大半有賴於他的兒童教育理論。他的許多著作(愛彌兒、社會契約論)都涉及了大量的社會教育理論,但他的現實生活卻顯示,他對孩子毫無興趣。和盧梭同居了三十三年的情婦,為他生了五個孩子。結果這些孩子的結局都是孤兒院,作者說他從沒記住他們的生日,對他們的命運沒有表現出任何興趣。伏爾泰為此寫書攻擊他,這也成了他日後寫懺悔錄的動機之一。但他是真心悔悟?還是為自己的惡行辯護?這真只有天知道了。


盧梭在他的社約論裡提到,在社會的契約下,個人被要求將他自己和他所有的權利轉讓給整個社區(就是國家)。社會契約使得國家成其為國家,其功能就是使人重新統一。這個前提下,或者讓他把一切交給國家,或者把一切交給自己。所以要達到這種狀態,你必須把公民當作兒童來看待,控制他們的發育和思想,把社會法律種植在他們心底。這樣他們就會成為天生的社會人,自覺的公民; 他們將成為一體,他們一定善良,一定幸福,而他們的幸福就是共和國的幸福。乍聽之下,彷彿是極權國家的論調。也是基於這種理論,他把自己的孩子送進孤兒院。


再以馬克思為例證。作者動用許多歷史資料,證明他的心態根本就厭惡工人,他和工人也沒有什麼真正的接觸。也就是說他對工人的認識,並非基於現場的觀察和理解,或是深入他們艱難悲慘的現狀,而是他的想像和書齋的產品,為了證明他理論的正確,他還創造了一些數據與資料。當今許多的理論當然都是圖書館與書齋或咖啡館誕生的,但是馬克斯主義所關注的就是無產階級的普羅大眾,一個口口聲聲為人民的主義,竟然是遠離那些有血有肉的民眾創造出來的。如果作者的引證是事實,那麼我們該如何評價這個理論的正當性?

還有,馬克斯經常強調他的理論是合乎科學的創見,因為他認為他已經發現歷史的科學定律,正如自然界裡的科學定律。這個歷史定律就是『階級鬥爭』,所以共產黨宣言說:『到目前為止的一切社會的歷史,就是階級鬥爭的歷史。』根據這個定義,階級鬥爭的結果使社會經濟的結構發生變化,人類的歷史也就向前推進。所以對共產主義的邏輯來說,鬥爭和暴力不是罪惡,而是必須的、合理的。共產主義和許多烏托邦思想的終局,都描繪了將來的美景與理想社會的狀態,但極端反諷的是,要達到這個目標,卻必須運用暴力與血腥的手段。

為何馬克斯所設計的藍圖,會有如此濃厚的暴力色彩?Paul Johnson探究馬克斯的言行,發現他一生中都活在激烈的言詞暴力氣氛中。共產主義的根有一部份就是吸收這種暴力的養分而壯大的。同樣他對資本主義的敵視,和他在理財上的荒誕無能有密切的關係,他筆下對資本主義罪惡的仇恨充滿了末日審判的氣味。早年他還為此寫過反猶的文章,認為猶太人的問題不是信仰與宗教的層面,而是經濟與金錢的問題,這事在Isaiah Berlin所著的馬克斯傳也有清楚的披露。聖經提過一個說法,你要認樹,就必須看它的果子,葡萄樹是不會結無花果的。共產主義正是馬克斯憤怒之靈魂的果子,是他末日審判思想的產物。

再看一段馬克私生活的描繪:『他很少做洗臉、梳理和換床單這類事情,而且經常醉酒。雖然他經常連續好幾天什麼是都不做,但當他有許多工作要做時,他會夜以繼日、不知疲倦地持久工作。他寤寐無定時,經常通宵熬夜,然後在日正當中時躺在沙發上和衣睡到傍晚,….屋裡沒有一件家具乾淨、牢靠,樣樣都是支離破碎、扯成稀爛,每件東西都積著半吋塵埃,處處都亂到不能再亂。…..你一進到馬克思房間,煙和煙草會燻得你淚眼汪汪。』

這是1850年間普魯士警方的密探所做的報告,你很難想像人怎能在這等環境下生存。馬克斯的身心必然都不健康,而他有幾個孩子就是死於這種骯髒不潔的環境。按照今天的標準,馬克斯夫婦不只會被剝奪養育孩子的權力,還會吃上官司。我在閱讀這段記載時,心裡突然有個領會,如果這位帶著極端思想的烏托邦創始人,過得是這等混亂無序的生活,那麼在這種結構底下所創發的主義會產生什麼樣的結果?最簡單的人也可以料想的到。


讀過這些人物的言行,就發現他們雖然高舉真理,但是經常偏於抽象,遠離現實,對於實際的事物,他們卻無法照料甚至普遍的忽略。這就難怪他們雖然強調人道主義,他們愛全人類,卻愛不了他們身邊的人,對他們的需要與感受強烈的漠視。劇作家布來希特朋友的妻子曾經說過一句話,很能表達這種心態:『在人的關係方面他是人民權利的鬥士,但對親友的幸福卻並不十分關心。』,其實這些偉大的人物不止不關心身邊的人,許多時候受到踐踏、犧牲、剝削最多的也是這些人。布來希特用了一句列寧的話來反駁:『要對集體服務就不得不對個人無情。』

這句話義正辭嚴,一面傳達了殘酷的事實,一面也說明了這些所謂的知識份子普遍的心態。他們關心的是抽象的理想,他們服務的是空中的人類。為了達到這些遠大的目標,犧牲一些人也是在所難免的。至於他們身邊的人,通常是聽他們使喚的棋子,是他們建立事業的踏腳石,是為了達到所謂理想偉大之目標的工具。

有些類型的知識份子強調行動世人生存的理由,但是他們卻偏偏只留在咖啡館裡,他們無暇他顧,怯於行動,既不屬於群眾,也遠離群眾,甚至還藐視他們。就好像很多批判資本主義錯謬與罪惡的角色,殷勤的享受資本主義帶來的好處。他們鬥爭的場所可能是女人的閨房,和舒適溫暖的咖啡館,反正拋頭顱灑熱血是別人的事。這些高唱理論的知識份子,就像一個賣生髮油的推銷員,頭上硬是長不出頭髮來,一副童山濯濯的樣子。

向來他們也善於運用他們身上特有的資源。我們無法否認他們的創造力與對知識掌握的銓釋,散發出一種特別魅力,就像當代的電影明星一樣。所以為了達到他們的私利與興趣,他們踐踏、犧牲、欺騙許多沒有設防的人,尤其是女性。閱讀這些故事,是對英雄崇拜一個清醒的震撼教育。


其實許多事根本不無須學理的證明,不需史料的印證。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倡導和平、高舉反戰,反對剝削,頌揚公理與正義,提倡這些人類理想的人固然值得我們景仰、尊敬。但是要真正認識他們的人格,不能光讀他們的言論,或欣賞他們的作品,還得聽聽他們周圍的聲音,還得讀讀他們和別人的通信,還得觀察他們怎麼對待自己的親人。這些人是他們理想的受益者,還是受害人?到底這些創建理論、高舉人類理想旗幟的知識份子關心的是什麼?是抽象的理論,還是有血有肉的人?這是作者在本書裡一個終極的關切,我覺得這也是我們檢驗自己與別人一個重要的準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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