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個世紀前,張愛玲與胡蘭成去美麗園,看大西路上樹影車聲,商店行人,心裏喜悅,說:「現代的東西縱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們的,與我們親。」

飯桌上坐定,京城來的就問,有上海土生土長的嗎?我們說有,讓北京領導猜,他毫不猶豫撿了桌上最白淨最體面的男人,說,你。被挑中的就有些光火,故意粗魯著點,老子山東的,什麼眼光!潛伏下來的真正本地人就在一旁樂,因為被北京人說是上海人,意思不會太好。

然而,就算天天和房東一起分擔「啊,上海男人」的辛酸壓力,就算夜夜和老婆一起想念家鄉的星空,來到這個城市的無數外鄉人,一年兩年三五年,終於是一輩子,離開上海的衝動一直有,但一直的衝動一直被延宕了。那麼,在這個聲名遠播又聲名狼藉的城市,是什麼東西拽住了他們?

上海吃得好。以前,民間流傳「北京人什麼都敢說,廣州人什麼都敢吃,上海人什麼都敢穿」,但最近幾年,連廣州人都跑到上海找館子了。國內各大菜幫在上海灘上輪番轟炸,先是杭州菜,接著湖南菜,再是四川東北客家菜,吃到現在,一家飯館裏是什麼菜都有了。

「今天,我們在上海可以吃遍全世界的菜系。」電視上的洋人豎著拇指向全世界做廣告。天地良心,這廣告貨真價實,吃俄羅斯菜,臺上有俄羅斯姑娘的大腿舞;到土耳其餐廳,俊美的土耳其小夥就跑過來服務你,當然,常常也聽說,俄羅斯姑娘其實是新疆姑娘,土耳其小夥是一戲劇學院打工仔,然而,不管那麼多了,看那老闆娘多麼風情萬種,她一邊跟你遞眼神,一邊幫你涮羊肉,雖然是,你花了一斤羊肉的錢只吃到半斤的貨,但是,半斤羊肉半斤溫柔啊,而後面半斤,才是真正的上海風味。吃遍全世界,你永遠會想念上海老闆娘。

胃舒坦了,人就挪不動,而且,飽暖思淫欲,因著上海老闆娘,就想娶個上海小姑娘了。雖然很多年前,魯迅已經講授過「上海的少女」的不良傾向,但是,洛麗塔畢竟好過末路狂花啊。走進北方店鋪,小白楊似的女服務員美則美矣,但是你抬抬頭,店鋪上方拉一標語:「我們絕不打罵顧客」,心頭一哆嗦,FAREWELL,小白楊。回頭來看上海小姑娘,沒錯,還有不少小姑娘在傳承海派風格,「作」了要死,不斷創造Mission Impossible,但是,也應該看到,當代作女,亦是作資雄厚的,無限纏綿加上無限想象力再加無限能動性,日月換,山水轉,辛苦歸辛苦,但在一個價值失落的時代,作女為猛男撐出多麼大的一片打拼天地。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你白頭偕老的她雖然已經溫順體貼,但拐過地鐵口,看到一對小戀人,女孩對著男孩叫,「我現在就要吃糖炒栗子!」稀裏嘩啦,你多麼想回到過去,要死也好,要活也好,說是折磨也可以,說是饋贈也可以,反正,在上海生活,就是有這樣曖昧的幸福。

有了吃,有了女人,上海再糟,也是家的方向。八千里路雲和月,上海TMD的確有讓外地人特別不順心的地方,出租車司機倒不特別繞你路,但一聽說你河南來的,就問,「艾滋病嚴重吧?」知道你安徽來的,就說,「我們家保姆也是安徽的。」總之,經意或不經意,要壓你一頭。在這方面,港澳臺以為可得體面,也沒門,你說你臺灣來旅游的,他就說五百元帶你浦東半天游,你說不要,去地鐵站就可以了,司機就冷言冷語,「臺灣經濟也不行了吧?」

不過,碰上你心情好,說,「行,五百元,浦東半天游。」司機馬上精神飽滿,一個漂亮弧度,拉你上高架,一邊開車一邊導游,諾,現在我們就在延安高架上了,等會我開下去讓你們開開眼,這個高架有來歷呵!當初在這個地方打樁,一連打斷十幾根樁子,不可思議啊,因為這個地方的地質不可能是這樣,全國的大科學家大工程師都到場了,也沒用。後來,請出玉佛寺的方丈,方丈看了也搖頭,說,地底下有一條黑龍,樁正好打在龍爪上,得過一百年,黑龍才會離開。沒辦法。請方丈想想辦法,方丈考慮很久,終于說出:用一根金屬大圓柱,上面雕上九條金色的龍,在某時某刻打下樁去!果然,柱子順利地打了下去,但泄漏天際的方丈不久圓寂了。

然後,司機開車在那龍柱子旁兩個來回,讓你好好瞻仰,一邊證明他見聞的深廣,一邊證明五百元的物有所值。你要再感嘆幾句贊美他幾句,司機就更興奮了,索性先帶你在市區裏兜一兜,看看,那邊就是馬勒別墅,中紀委來查辦上海社保大案的辦公室,已經捉進去好幾個了,下面可能就輪到,他回頭看看你,揮揮大拇指。終于,你深深地覺得,這五百元,物超所值了。

所以,在上海,賣野人頭的事情真的不多,普羅接觸到的生意人,大抵還是規矩的,而所有的上海人,多多少少對這個城市懷有自豪,雖然他們平日裏可能受盡高樓大廈的氣,但指著外灘三號,他們依然與有榮焉。可能就是這麼點虛榮心吧,上海的城市化進程這麼迅速,人民這麼委屈,但是大街小巷裏的上海人,依然興興頭頭,仿佛這個城市的明天裏,活生生地養殖著他們的夢想。

大半個世紀前,張愛玲與胡蘭成去美麗園,看大西路上樹影車聲,商店行人,心裏喜悅,說:「現代的東西縱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們的,與我們親。」車水馬龍裏,常常我會想到張愛玲的這一聲感嘆,所以,儘管北京的朋友每次要疾嚴厲色地指責我們被花花上海蒙了心,我們心把心一橫,決意和惡之花共生死了。因為,它到底是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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