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的任何地方,我都可以有一種明確稱之為旅行的情緒,除了中國以外。我恨這種感覺。我羨慕那些能在中國真正旅行的人,無夢者的旅行。無重的夢只有回到台北的家自己的床上,不夢中國。

「你從台北坐飛機,再從香港飛到浦東機場,坐上出租車或是『磁懸浮』,住進五星級酒店,那是一個上海。你從重慶、或武漢搭一艘船,坐在底艙,從碼頭爬上來,那是另一個上海。你坐一臥舖汽車,從內陸一路顛啊顛到下車,或者坐火車,到了擁擠不堪的車站,你經驗到的又是不同的上海。交通工具已經區分了現實。」

在秋陽似酒的台中訪賈樟柯談他的電影「三峽好人」和紀錄片「東」,他告訴我的卻像是一個旅人的故事。

「我們有沒有能力進入別人的生活別人的現實?或者我們是不是承認在我的現實之外還有別人的現實?這在大陸是個大問題,非常多的人認為我的現實就是中國的現實,富有者和強者的階層認為其餘的人的生活就祇是他們的命運,我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現實。」

「拍電影對我來說就像搬石頭,拍出一部電影,心裡就少了一塊石頭。但是看到中國的變化,心裡又隨時增加新的石頭,還得往外搬。」

看賈樟柯的電影、聽賈樟柯講他的電影,就像讀郝譽翔這本中國遊記「一瞬之夢」(被賈樟柯電影「小武」感動的台灣小說家以電影的篇名為她的書名),作為一個偶而去來的旅人,我蕪雜難理的中國心事就又被挑起。



「這地方太大,什麼也找不到,找到點什麼,藏哪兒,下次還找不到。」那年還沒趕上秋天,我才從奔馳於黃河的氣墊船上下來,碼頭邊的老太太,低著頭往地上找東西似的,直咕噥。我跟著她一小段路,好奇她到底找什麼。不遠的黃河大鐵橋傳來火車汽笛的長鳴,我抬頭凝望晚霞中緩緩移動穿入金黃夕陽的黑色物體,那炫目的奇觀,我一定是看呆了,等回過神來,老太太已不見蹤影,恍惚中想起為什麼跟著老太太腳後頭走,因為不確定聽到她說的到底是「這地方太大」還是「中國這地方太大」?

我從來沒法子在中國找到適當的旅行情緒,我總是要在離開中國境內很久很久之後,才能想起我去到了什麼地方看見了什麼,該怎麼樣在我的中國體驗裡歸檔?不論是一九八八年成天在北京的胡同裡撒歡似的瞎串、在長春市人車驢馬牛並行的史大林大馬路上疾馳自行車喝著西北風,一九九零年自東而西橫亙中國內陸的鐵路壯遊,黃河、戈壁、絲路、天山、冰湖,或者二零零一年重回中國,存心從香港深圳到廣州尋找「中國的南方」,或穿梭在不斷變身的上海與北京的雙城對話,我的心從來都是亂的。在中國或者不在中國、旅行中或者回家後,只要想到我曾身在隔海那一塊土地的任何角落,雙腳著的地或城或鄉是山是河,抬頭看見的是摩登城市的天際線還是草原一望無際的綠黃藍白,只要想起遇見無數臉孔的無數對話,記憶起他們眼裡的神色,我便不得平靜。

在這個世界的任何地方,我都可以有一種明確稱之為旅行的情緒,除了中國以外。我恨這種感覺。我羨慕那些能在中國真正旅行的人,無夢者的旅行。無重的夢只有回到台北的家自己的床上,不夢中國。



我實實在在於旅途中區分過那些老人小孩哺乳的婦人大腳的農民、街頭或殿廳裡等待的妓女、流浪者與文人、煙塵滿天的土路與新牆綠樹、火車的鳴叫聲中擁擠雜踏或坐或臥於站台或叫罵或無神色的人群,永遠尖聲敲打不斷壘起高樓造型殊異如新奇星球的城市,在高速追趕時間不便喘息的都會與荒蕪緩慢失色怔忡的鄉城之間,無序列的話語漂浮於無所謂潔或不潔的空氣中。偶而,如果有風,能將自己如一張風箏般昇起,就看到了正如傳說中與攝影家久久守候而得的奇觀美景圖像的世界,如果風向不同,就能如漩渦般捲進速度與景觀都更為奇詭的網路世界,倍速架起的虛擬中土,以億為度,搜尋引擎與多維對話與新舊人類交叉窺視,自我感覺既豐饒又貧瘠,載浮載沉於更大中國的未知。

近年的我有時竟視中國的行旅為畏途,愈走愈覺得走不進去,走的不夠,不夠多不夠遠不夠深,愈走知道的愈少,中國變得太快,追趕不及。不想,十多年前的我竟然曾經因為感嘆這樣巨大拖也拖不動改革的專制社會主義河山,再怎麼走都是心神徒勞。那年,一場血色的大動盪,對我這一代台灣人的中國情懷產生巨大衝擊的第二年,我從沉悶緩慢的內陸中國倦遊歸來,回憶此行只有出了雁門關的塞外才感覺有生氣,竟是「現實中國」成色愈少愈斑爛活潑。時間的軸還有解不盡的謎團,一九四九年的斷裂之後又有更多的斷裂,世代的隔閡之後又有更多世代的隔閡,海峽似窄實寬,兩岸時近時遙,多麼累人的功課,多麼疲憊的旅行啊!這樣無動機的心竟也長達十一年之久,直到快速變化的中國逼到眼前。



拾起行囊重入中國,倒不只是為了那物質世界的萬頭鑽動、頭頭是道,而是人文世界的繁花野放、目不暇給,到後來更是要在感受地殼震動的興奮感消失之後,重新尋找一種體會中國的心情。中國變了,我是旅人的身分並未改變。但途中所遇,驚覺二十年間一個時代已兀自逝去,那個開放之初提著「三大件」絡驛於回鄉探親之途的整整一代人都凋零了,沒有人會記載這個無聲息的重大事件,到中國去的更多將是新一代的旅行者,「交通工具已經區分了現實」,賈樟柯說的也許還不夠,「時代也已經區分了現實」,也許他們的行囊裡不會有石頭,不管是從心裡往外搬,還是往裡放。

郝譽翔不是這新一代的中國旅行者,也許她的年齡像是,但她旅行中國的方法和心思卻完全不是;她率性真切、好奇闖蕩的性情充滿青春的旅行慾望,但她滿腦子三十年代文學導航地圖,在丁玲、老舍、魯迅的文情中穿梭甚至找出梁啟超伴遊的筆法,卻像是要向精采的文學心靈索求萬里行蹤的證據。

或者應該猜測,她有意無意想為不夢中國的新一代寫一本旅行者指南,無論是她啟程的上海抵達的北京、運河的江南、野長城的邊境、藏人的西藏或黃土的延安,她去中國她寫中國,就是要尋找不曾被文學心靈區分的現實,「網住那無以計數的不安靈魂,以及那無以計數的、乍明乍滅的夢」,一瞬之夢,最好的旅行。

(本文為作者為郝譽翔新書「一瞬之夢」所寫的序文)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newslist/newslist-content-forprint/0,4066,11051301+112007010800356,0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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