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梅遜,江蘇省興化縣人,1925年生,今年81歲,他是我文藝青年時期第一位遇到的貴人,今天我能走上文學之路,創辦爾雅出版社三十多年,為我撒下第一顆文學種子的人,應當就是梅遜先生。

梅遜是第一位自費為台籍作家鍾理和出書的人

原名楊品純的梅遜是一代奇人。他沒出過國,未留過洋,連大學都沒進過,他的最高學歷只是高中畢業,卻擔任過張道藩創辦的《文藝創作》編輯,以及五○年代深具影響力的青年綜合期刊《自由青年》的編輯,前後歷時近二十年,影響了許許多多後來從事文學藝術的創作者,譬如早年的林懷民、桑品載、王家誠、何恭上、何政廣、丘秀芷、詹悟……前行代作家魏子雲、蔡丹冶、宋瑞、陳克環、廖清秀都曾和他來往頻繁,他是第一位自費為台籍作家鍾理和出書的人,《鍾理和短篇小說集》透過梅遜創辦的大江出版社(1962-1980)印行,讓所有愛文學的人都知道高雄美濃作家鍾理和與鍾平妹之間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

梅遜當年就住在西門町昆明街49號《自由青年》社的樓上。他的單身宿舍就是我們這些熱愛文學年輕人的廟。我記得彼時自己正讀軍校,只有星期天放假,放假日偶爾到西門町看一場電影,其餘時間都是到梅遜先生住著的《自由青年》雜誌社二樓聊天,談文說藝,談新近讀過的書,談文壇圈內寫作朋友的近況,談得意興風發,然後收假的時間到了,我匆匆忙忙的趕回復興崗及時趕上晚點名,如此周復一周、月復一月、年復一年,我就這樣度過自己的青春文藝歲月,原來我的文學禾苗是這樣長成的,種子、泥土,甚至陽光與水,全是梅遜先生所賜給的。

失明後完成三部長篇小說、兩部探討人生的書

梅遜先生不大談他的過去,我一直以為他是單身漢,大家勸他找對象,他自己也想成家,但始終找不到合適對象。

梅遜像大多數當年剛結了婚,就因為戰爭離別了新婚妻子的人。等到了台灣,兩岸隔絕四十年,望斷秋水白了頭,就是無法得知對岸的配偶是否尚在人間。

昆明街上有今日百貨公司,有美都麗(今國賓)戲院和已忘了名字的大酒家,轉角成都路上還有白光冰果室,可說是條紅塵滾滾的街道,而梅遜守在他孤獨的文學廟裡,他除了編每半個月出刊一期的《自由青年》,還在寫他記憶中的散文集《故鄉與童年》,也在編以字基做檢字法的《梅遜字典》,並出版工具書《辨文說字》和《常見的成語》,民國57年,梅遜更以大手筆的方式出版了一部由他主編的《作家群像》,560頁的書,在當年一般書籍都以袖珍開本,一、二百頁為標準的出書年代,真的是出版界的一件大事,且內容除了作家寫作家,還附了作家的代表作,或散文或小說,梅遜以自己獨立經營的小出版社卻出了一部萬眾矚目的大書,怎不讓人另眼相看。

過度的工作,加上沒有娛樂,沒有親人的慰藉,梅遜先生積勞成疾,民國69年,他因白內障開刀失敗、視網膜病變,竟成了一個盲人。一般人眼睛失明必定沮喪,從此自暴自棄或自憐自艾,但梅遜在二十六、七年的黑暗生活裡自己煮飯燒菜洗衣……過著尋常日子,剩下的時間他繼續埋首寫作,前後不但完成三部長篇小說──《串場河傳》、《魯男子》和《野葡萄記》,還寫了兩部探討人生的書──《新為我主義》和《孔子這樣說──從論語看為我思想》。

真正的「為我」,是在追求人生的意義,創造生命的價值

梅遜說:「近世紀以來,自然科學的進步日新月異,而人文思想的發展卻遠遠落後,無法配合,以致道德淪喪,物慾橫流,社會紛擾不安。人人以為自私貪婪、圖利自己就是『為我』,其實是『損我』!」每個人都有「為我意識」──人們追求榮譽之心、責任之心、愛美之心和好奇之心,為了在群體社會建立自我美好的人格形象,為了使自己的人生活得有意義、有價值。

但人類的天性,除了「為我意識」之外,同時也有「損我慾念」──譬如自私之心、貪婪之心、怠惰之心和僥倖之心。

「為我意識」和「損我慾念」的源頭就是魔,這個原魔可以看成是叔本華觀念中的「意志」,也是古希臘時代所謂的「愛慾之神」,可以把人提昇到一個很高的境界,但同時也可能把人推向毀滅的境地。(見《2005/劉森堯》頁246)

梅遜認為:當一個人「為我意識清醒」的時候,他就是一個好人,如果「損我慾念」興起,蒙蔽了「為我意識」,他就會變成一個壞人。

這和作家華嚴在《智慧的燈》書中說的:凡人心中都有兩隊小兵,當善兵戰勝惡兵,我們就是好人,反之,我們就會成為別人心目中的壞人。這種「兩個自我的掙扎」是一種天人交戰,如果有一天,人的羞恥心死亡,當然行惡也就毫不臉紅更毫無羞愧之色。

梅遜說:「真正的『為我』,是在追求人生的意義,創造生命的價值。」他從根本上糾正世人錯誤的觀念。一個在黑暗裡長年摸索的人,他反而有異於常人的智慧,尤其我們面臨亂世,所有我們曾經信仰的,如今當道之人,居然全要一一予以摧毀,譬如堂堂教育部長,天天在電視上和人吵架,時而面紅耳赤,時而鐵青著臉,這樣像鬥雞的教育部長,所說之話經常有違倫常,還有更讓人洩氣的是,貴為一國總統和他辦公的總統府,居然成為傳聞中的炒股中心和貪腐集團,而台灣,就像專欄作家張作錦說的,已到了「不好禮」而「富」的時候(95年3月30日聯合副刊),難怪另一位資深新聞工作者和作家桑品載也說:「民進黨不是沒有戰士,而是沒有面對是非的道德勇氣,所謂天王、天后,都跳不出權力的酒缸,一方面虛弱地耀武揚威,一方面卻買醉度日。」

發現孔老夫子的思想 也全是健康的「為我」思想

梅遜的《新為我主義》和《孔子這樣說──從論語看為我思想》可說是一套姊妹書。這套書,開始於「無中生有」,梅遜小學畢業前一年,因抗日戰爭就跟隨家人逃難,好好一個家因兵燹而成為廢墟,從此梅遜流離漂泊,過著孤單生活,時常心中自問:人活著到底有何意義?二十五歲,梅遜流浪到了台灣,雖然找到了職業,但孑然一身,等到憂患中年,更覺前途茫茫,情緒低落至極時甚至想到自殺,但幸虧梅遜日思夜想,終於在徬徨矛盾中想到積極的「為我」意識,同時,他透過清華大學盲友有聲書服務委員會,不停閱讀各類書籍,特別研讀中國人的聖經──《論語》,他發現孔老夫子的思想也全是健康的「為我」思想,和他想法幾乎一致,於是他更加仔細研究《論語》,他並不把孔子當偶像,他只是想透過孔子的許多話證明這些年來自己的思想結晶──「新為我主義」是經得起考驗的人生真理。如果他眼睛未瞎,可能還想不到這些人生哲理,因為眼睛看不到,反而克服困難,研讀《論語》,這種奮而不懈的精神,就是真正為我思想的實踐!

人生沒有什麼大道理,也不必嘴上經常掛著仁義道德。人為自己而活,人向自己負責,但人也絕不可只為自私自利而活,活著,就要活出人的生命價值。人若因頓悟找到生命價值,人生在世,立即有光,當然就不會渾渾噩噩,憂鬱症和躁鬱症自然無法纏身。讓我們再強調一次梅遜先生的話:「真正的『為我』,是在追求人生的意義,創造生命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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