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現代主義文學和建築的美國學者馬紹爾‧伯曼(Marshall Berman)在描述他的故鄉紐約時說,與其他美國城市不同,紐約是至今仍能在其大街上見到波特萊爾式場景的都市。他所說的波特萊爾式的場景,是現代主義發生的核心場所:大街上人聲喧嚷,來自不同階級、不同背景,甚至不同國家的人在街上匆匆相遇,互相注視;《巴黎的憂鬱》中的詩人在車水馬龍中驚險地過街,在匆忙中把「光環」(halo)丟到石子路上的泥沼之中。

我沒去過巴黎,也不可能回到十九世紀。我後來理解了伯曼的意思,理解這個場景與紐約的關係,是因為我到美國其他地方的旅行經驗竟如此不同:我曾在中西部的一個城市中散步,感覺猶如在太空某個人跡罕至的所在,街道上空無一人(除了我),只有車輛靜悄悄地從我身邊駛過;在南方大城休士頓的市中心,我在一個周末,行走在令人聯想到陸家嘴唻編按,上海浦東區啀的高樓大廈間,走了一個小時僅僅遇到五個人(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我在代表美國未來城市風格的洛杉磯旅行,一直都坐在朋友的車上,除了在好萊塢大道下車去踩明星的腳印,過了一周之後,我對作為城市的洛杉磯的街市仍舊幾乎一無所知……

伯曼在《一切堅固的都煙消雲散了》一書中說,現代主義最有象徵意義的情景是街上的相遇———在巴黎街頭與無數陌生人的相遇孕育了波特萊爾的「現代」之眼;聖彼得堡大街上,小公務員與軍官的相遇催生了杜思妥耶夫斯基最精彩的內心戲劇(《地下室手記》),而底層與上層兩個不同階級的相遇最終導致了革命。人聲鼎沸的背景下,發生在大街上的相遇是一種無政府的狂歡,一種無法預料、變幻莫測的命運,也是一種親密的、民主性的運動。

二十世紀的美國發展成為人類史上的一個新型國家,其形式上的一個重要特徵是它開始塑造一種前所未有的城市形象(如休士頓、洛杉磯,乃至無數的南部與中西部的城市)。新型的美國城市起源於一種抽象的管理理念,而非自然的人群集合:街道被高速公路取代,速度征服了一切,城市中剔除了一切阻礙速度的事物,人從街上轉移到方向盤後,從此沒有了街上的相遇;甚至那些老的城市也在消失,因為大部分的中產階級居民都遷至郊區,市中心幾乎成了鬼城,寂寂無聲。用一位重要的城市規畫者勒‧考布希(Le Corbusier)的話來說,這種城市景觀的改變,使美國避免了革命。(海市蜃樓一般)精緻的樓群、開闊的草坪、四通八達的高速公路、一望無際的地平線,這一切外形的改變具有深遠的意識形態影響,由此展開的美國城市的形象,代表了田園一般的管理烏托邦。

然而,紐約———老而醜陋、髒而混亂的紐約,卻是一個異數。

許多初到紐約的朋友(來自大陸———特別是上海,或者美國其他地方———特別是西部),都抱怨紐約的擁擠、喧鬧。但有趣的是,我在這種抱怨聲中越來越有了Sex and the City中的凱莉情結,常常要起勁地為紐約辯護。直到搬離紐約之後,像我現在住在寧靜的波士頓郊區,偶然回到曼哈頓,那種嘈雜的市聲、迎面而來的人群,都仍然讓我有種親切感。就像簡‧雅各布斯(Jane Jacobs)在《美國城市的生與死》中所描寫的情景:那種每時每刻發生的人與人的無序而親密的相遇,讓她習以為常,這種瞬息萬變而又從未改變的場景,是她的城市家園。

而在伯曼的心目中,拒絕(也無法)改建的曼哈頓,是現代主義的最後堡壘。事實上,伯曼所說的現代主義,不是菁英的專利,而是各階層人民的創造產物,無數個體參與其中,不斷在毀滅與創生中與一切定型的思想和世界景觀搏鬥。他借用斯蒂芬‧戴達勒斯在《尤利西斯》中對歷史動力做出的解釋———「街上的一聲喊叫」,而人聲鼎沸的紐約是現代歷史的馬達。在越來越多的美國城市變成歷史終結之後的「太空城」,紐約仍舊有著無數難以預料、難以管理,也難以消除的街上的相遇,街上的人們仍然發出喊叫,歷史馬達仍未停息。

同時,波特萊爾的幽靈依舊飄蕩在曼哈頓,他穿過四十二街,丟了詩人的「光環」,但這有什麼關係,在這條(臭名昭著的)街道上,任何政要、菁英的「光環」都沒有意義了。波特萊爾早就把「光環」拋在腦後,此時吸引了他目光的,或許是兩三個膀大腰圓在街頭賣藝的黑人青少年,尚未卸妝、匆匆溜出戲院買漢堡的女演員,衣裝絢爛而內心憂鬱的印度遊客,艱辛工作而表情肅穆的南美打工仔,也或許是那個坐在路邊鬧中取靜、埋頭讀《惡之華》的女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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