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最大的成就在於「以流利自然的語調,表現出多樣而複雜的心緒」。精研莎學的美國學者Stephen Booth認為:「……莎士比亞遣詞用字的適切意義與其前後文意互相聯結、糾纏、糅合、衝突,造成足以令人目眩的複雜性,而讀者自其中感到率真純樸。」正是這種複雜性,賦予了這些詩篇所謂的「十四行詩的魔術」──舉重若輕,馭繁如簡。

這樣的作品形成了文學翻譯者嚴峻的挑戰,但是歷來接受挑戰的翻譯家不乏其人;筆者為文討論過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中文全譯本就多達七種。各家譯者對原詩的領受各有不同,對譯事的見解各有堅持。這些見解和領受,表現在他們對原作的音韻節奏、字詞順序、修辭特色、多義性等文學特質的處理方式,因為這些恰是「莎翁原作的魔力所在」。

北京大學辜正坤教授於1998年出版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即將在台北發行正體字版。他對韻腳的翻譯有獨到的看法。簡單的說,他認為莎翁abab cdcd efef gg的「多元韻式」並不符合中國讀者對音韻美的感覺,「總使讀者覺得自己好像在閱讀散文似的,雖也算得一種風格,卻不如一元韻式音調鏗鏘。」因此他「採用了符合傳統中國詩中較通行的一韻到底的韻式」,以求「流暢、中聽」。這和以往譯本力求追隨莎翁原詩多元韻式(同時也是開放韻式)的方向,可謂大相逕庭。

一旦韻腳鬆了綁,譯文自然就可以更加活潑自由;也可以說,為了儘量達到一韻到底,有時必須稍微更動原詩的意思──就如為了保持原詩的多元韻式,許多譯者也必須更動原意或詩行或意象。正因為一元韻式是中國詩歌的主流,譯文要達到最佳效果,尤須有深厚的國學根柢,才有可能使莎士比亞真正入籍中華。辜教授以他對原詩精當的理解,以及對中文準確的掌握,成品斐然成章,流暢可誦。其中最精彩的,莫過於第六十六首:


難耐不平事,何如悄然去泉台:
休說是天才,偏生作乞丐,
人道是草包,偏把金銀戴,
說什麼信與義,眼見無人睬,
道什麼榮與辱,全是瞎安排,
少女童貞可憐遭橫暴,
堂堂正義無端受掩埋,
跛腿權勢反弄殘了擂台漢,
墨客騷人官府門前口難開,
蠢驢們偏掛著指迷釋惑教授招牌,
多少真話錯喚做愚魯癡呆,
善惡易位,小人反受大人拜。

    不平,難耐,索不如一死化纖埃,
    待去也,又怎好讓愛人獨守空階?

原詩十四行當中,有十行用And起首,第一行和第十三行又都用Tired with all these起首;如此大量使用修辭學中的首詞重複法(anaphora),令人讀來格外有人生乏味、可厭之感。前人的翻譯對此一修辭法多半束手,辜譯則利用相似詞義或相似語法以為彌補,效果良好,而用韻、遣詞、節奏頗有舊詞曲的韻味,更是成功的關鍵。討論翻譯,近有所謂「歸化法」和「異化法」之說。辜譯可以畫入前者。

西洋十四行詩始於義大利,最常見的結構是前八行,後六行;韻腳方面,前八行是abba abba,後六行則為 cdecde或cdcdcd。相較之下,莎士比亞多用了二至三個韻,這是因為「義大利文韻母較少,而同韻字較多……;英文韻母較多,同韻字較少」,詩人為了配合本國語言特色而挪用外國詩體裁,以免削足適履,乃是理所當然。否則「莎式十四行詩」也不會成為「英式十四行詩」的同義詞了。翻譯家為了拓寬本國文學的領域,固然可以追求原作的形與義,但像辜教授的作法,放棄一部分的形,由新聲產生新貌,使譯文更貼近本國文,應該也是一個可以努力的方向。

http://www.udn.com/2006/10/15/NEWS/READING/X5/3558652.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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