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頭流傳的〈思想起〉,是車城先民們在勞動、生活和社會交往中形成的,也經過一些讀書人的潤飾,愈磨愈精。而走入日常生活之中的〈思想起〉,較為著名的是幾首送親人遠行的離別歌,除了以抒發感情為主,也有帶諷刺意味的罵人歌,例如以「長舌繞樹繞三箍,兩腿疾邁快如梭」來諷刺挑撥離間的長舌婦。

1

《車城鄉志》工作暫告段落,我們準備回去的時候,村民董添木跑來旅社,他說外面起風了,幸虧你們還沒走。董添木取出一盒錄音帶說:「是我大嫂唱的,伴奏的月琴是我彈的。」

落山風從屋外颳過,大風呼嘯聲中,錄音帶轉動,女人在歌唱:

思啊想起,夜半出門會情郎

翻山過嶺到河邊

河廣水深莫我渡呀,哎唷喂

漫天烏雲當頭蓋

思啊想起,苦苓查某返外家

堂前叫阿兄,阿兄生氣

灶腳叫阿嫂,阿嫂無應

爹娘不在了啊,苦艾艾

從此不再回家門,哎唷喂

歌聲圓潤清亮,有幾個拖腔拉得很長,游刃有餘地轉到下一句,末尾兩句的音調蕩氣迴腸地拔高,再徐徐低沉下去,餘音裊裊。已經很多年沒有聽到如此動人心弦的歌了。女人唱出了真感情,唱出一些質樸的東西,優美又情意深長,感染到久違的自然和親切。

唱歌的女人叫陳玉枝,嫁給董添木的大哥董進興,育有二男三女,子女都已分散,有的去了廈門。董進興四十九歲去世,陳玉枝五十幾歲到保力村與張貴才同居。陳玉枝六十七歲去世,死去已十八九年。

陳玉枝擅長現編現唱,唱了很多歌,這兩首歌她最喜歡。董添木說大嫂年輕時有個外地來的情人,第一首唱的是陳玉枝將和情人會面時的心情。陳玉枝第二首歌是述說出嫁後回娘家探望,大哥獨佔了娘家房子,對她很冷淡。她以後不回去了,表達了她的倔強。

董添木說陳玉枝還有一個弟弟陳進欽,也住在福安村。車城鄉由十一個村組成,福安村是輻輳之地。我們住的旅社就在鄉公所的斜對面,一條大道通向全台灣最大的土地公廟──福安宮。董添木的家在福安村的邊緣,陳玉枝弟弟的家靠近福安宮。落山風愈來愈猛,我們沿著屋簷下走。

陳進欽老先生讓我們進屋,老先生講了一些童年時和父母、兄弟姊妹一起生活的事情。他的父親以捕撈虱目魚苗為業,父親和兄長都擅長國術,二哥有一段時期還是花蓮著名的黑社會角頭。陳玉枝也跟著學,會拳術。他說二姊玉枝是車城公學校畢業的,會編歌詞。

衣著整潔的陳老先生,談吐穩重小心,如果不看他年輕時候拍的照片,一點也聯想不起他曾在菜市場揮刀斬肉的情形。陳老先生賣肉賣了三四十年,還把豬肉分給二姊,讓她在保力村擺肉攤,一樣賣豬肉。

我們提著行李離開旅社,前方是長途汽車客運站。落山風總是朝著一個方向吹,順著風走比較省力,王澄仁迎風走過來,我們寫鄉志常請王澄仁幫忙,他總是光著腳板走來走去,熱心陪伴,夏天和冬天,都喜歡打赤腳。王澄仁方面大耳,聲如洪鐘,咧嘴一笑,嘴裡缺了兩個門牙,他說:「如果我不缺牙齒,聲音更亮!」

他的聲音蓋過了風聲:「這次回去了,什麼時候再來呀?」

2

夏天,王澄仁帶我們去見老村長林添發。提起陳玉枝,老村長說:「她又不是什麼良家婦女,有什麼好談的?」王澄仁問:「是玉枝在保力村的事情嗎?」老村長說:「少年郎不知道,別插嘴!」

老村長手捧月琴本來想唱幾段民謠,現在心裡有氣,扔下月琴不唱了。王澄仁逗他高興,引他講許常惠教授在車城採集民歌時拜訪他的情形。

民國五十六年七月,中國民族音樂研究中心展開民歌採集運動,採集隊伍分東、西兩隊,分別由時任國立藝專副教授許常惠和史惟亮率領。兩支隊伍在北台灣走一圈,最後在屏東會合,一起採集恆春民謠。七月二十八日,西隊在恆春鎮大光里發現了六十二歲的陳達。七月三十一日,許常惠率隊抵車城,八月一日,採錄林添發老村長七首民歌,東隊在四重溪採錄了九首。

許常惠教授的民歌採集隊使陳達一夕成名,〈思想起〉傳遍全台灣,陳達還北上做了教授辦公室座上賓。結果使全台灣的人都以為〈思想起〉起源於恆春鎮。以老村長為首的車城僅存的民歌手都覺得那種說法是張冠李戴,儘管車城距離恆春鎮很近,且相接連,畢竟還是兩個不同的鄉鎮,〈思想起〉本來就出自車城。

車城開發的時間比恆春鎮早三百年,一六六二年,鄭成功帶領的一部分官兵留在車城,他們在車城的射寮灣屯田開荒,改變了荒野面貌,吸引了後來的移民。

一六八二年,來自廣東及屏東縣六堆的客家人,在慷榔埔南方營建了保力村。一六九六年,閩南人陸續建立田中、新街、射寮、後灣仔等村。自漢人登陸車城起,數百年來,車城就是一個不斷調和閩南、客家和原住民的大熔爐。在未發生林爽文叛亂之前,清廷一直認為恆春半島很平靜,車城一直是漢人移民恆春半島的大本營。恆春鎮遲至一七二○年,才有來自車城的數百名漢人,在猴洞山前開闢田園。即使後來清廷推行「開山撫番」政策,恆春鎮也要等到二十世紀初期的日治時代,方有來自高屏地區的大規模人口。只因為恆春鎮出了個擅唱〈思想起〉的陳達,結果便把起源於車城,屬於「車城調」的〈思想起〉也籠統地說成出自恆春鎮。例如郭賜郎所著《恆春風物》(民國五十六年一月出版)中,就如此記載:「〈思想起〉起源於明末清初隨明鄭軍隊來台,輾轉定居恆春南灣跳石山上,平日以烘燒木炭維生的廣東普寧縣後庄人氏巫元束,工作之餘,所詠唱的思鄉情懷。」

而據郭賜郎書中所寫,以上這段坐在跳石山上唱思鄉歌的情節,本是林顯祥所提供。林顯祥為何人?他從何處得知巫元束對著斜陽唱〈思想起〉?似乎是在編寫一段充滿詩情畫意的傳說。

口頭流傳的〈思想起〉,是車城先民們在勞動、生活和社會交往中形成的,也經過一些讀書人的潤飾,愈磨愈精。而走入日常生活之中的〈思想起〉,較為著名的是幾首送親人遠行的離別歌,除了以抒發感情為主,也有帶諷刺意味的罵人歌,例如以「長舌繞樹繞三箍,兩腿疾邁快如梭」來諷刺挑撥離間的長舌婦。我們曾經聽過一個排灣族的老婆婆歌唱,她的唱腔細緻纏綿,帶點哀傷,雖然聽不懂她唱的歌詞,但是那種難以言傳說不清楚的音調,還有幾個拖腔,和〈思想起〉中的「哎唷喂」有扯不清的連繫。閩南民歌、客家曲以及原住民民謠的優美曲調融合在一起,形成了旋律優美的〈思想起〉。〈思想起〉從車城唱到恆春鎮,傳唱到恆春半島各鄉村。為此,車城的老民歌手唱了一首小調:

保力溪水出深山

曲曲彎彎流大海

上界出名思想起

是咱車城唱起來

車城拓墾之初,相思林木遍野,渡台漢人多以伐木燒炭維生。工作之餘因懷鄉而吟唱,竹枝古音翩然成曲。陳玉枝的初戀情人,也是個燒炭的年輕工人,他和陳玉枝一起唱情歌,約定生生世世不分離。年輕人終於思鄉情切回到他的故鄉,從此無音訊。車城的唱民歌傳統持續長久,可以絲毫不誇張地說,當地流傳的幾首〈思想起〉民歌,和流傳在大江南北的經典民歌相比,一點也不遜色。

民國四十年中秋節,福安宮舉辦首屆歌唱比賽,延續了車城歌唱的傳統。福安宮歌唱比賽,共舉辦三十六屆,於民國七十九年(因颱風中斷三次)劃下句點。福安宮的歌唱比賽,吸引了恆春半島的優秀民歌手參加,陳達那時候也趕來參加,評審們都對陳達沒有好印象,嫌他長著紅眼睛,喊他「紅目達仔」,還嫌他歪著頭流口水的模樣。陳達即興演唱歌詞不講究對偶,不固定是七個字一句的唱法,更令蒼老的評審們搖頭,從未給陳達獎品,連毛巾都不給一條。

福安宮歌唱比賽,讓台北的林二教授聞風而來,採錄了陳玉枝唱的歌,並準備發掘陳玉枝到北部發展,可惜後來沒有了下文。

雖然保力溪的南邊即是恆春鎮,為了拜訪恆春鎮長期研究恆春民謠的吳燦崑老師,我們還是大清早出發。從恆春國中退休在家的吳老師還沒吃早餐,他說來見他應該事先預約。

吳老師觀賞過陳玉枝在福安宮廣場表演〈牛犁歌〉,看到陳玉枝頭戴斗笠,身穿月白褂子,邊唱邊扭動腰肢。他說:「玉枝載歌載舞,光彩照人。」

吳老師保存的〈思想起〉錄音帶裡面,也錄了陳玉枝的歌。他找了很久,找出一卷。放出來的是陳玉枝的歌聲:

夜深人靜拜月娘

一壺清茶一炷香……

歌聲嘎然而止,帶子因時間久遠發霉斷掉。不知陳玉枝在月夜向上蒼禱告,祈禱些什麼?

3

在車城待久了,陸陸續續聽到有關陳玉枝的事情。在偏僻的小山村,納涼聊天的老人都說玉枝歌唱得好,一個三十多歲的村民插嘴說:「陳玉枝在家裡開賭場,才熱鬧呢。」

陳玉枝和張貴才在保力村同居時,確實在家裡聚集一批人打麻將賭錢。她和張貴才就是在牌桌上認識的,兩個人都喜歡賭博,麻將、骰子、撲克牌都可以賭。有時候在保力村賭,有時候湊齊了人,找戶人家,或者就在大樹下、屋門口擺張桌子,隨時隨地都能賭。賭客們還是喜歡去張貴才家,看主婦陳玉枝手勢俐索地洗牌砌牌。陳玉枝一面抬眼望門外,看看是否還有人進來。圍在牌桌旁的人已經夠多了,陳玉枝起身讓位,到廚房裡煮點心,泡茶水,再出來談笑風生,招待客人。在家裡賭,屋主可以向贏家收點費用。賭注都不大,收到的最多不超過贏金的二成,能貼補一些家用也是好的。張貴才有前妻和子女,住在另一個村莊,他們沒有過來干涉,除了找不到反對張陳二人共同生活的理由,最主要的還是這兩個人有好賭的共同嗜好。而且他們也已經被張貴才嚇怕了,張貴才賭錢不認輸,輸了就從頭來,賭得除了還住著的房子,祖上傳下來的稻田、芒果園早就輸光了。張陳二人繼續賭錢,是想把輸掉的錢再贏回來。

偏僻小山村的那位年輕村民,在陳玉枝神采飛揚地打麻將時還是個小孩,當時他只是去保力村看親戚和玩耍,偶爾看到的眾人圍聚牌桌的畫面,卻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我們後來對董添木提起開賭場這件事,董添木想了想說:「她喜歡賭,是有的,開賭場是沒有的。」

村民們的說法和親屬的說法,總是有差距。一位八十歲上下的莊姓老漢感慨地講起陳玉枝的一段往事,並且講了一些細節。

在別人的印象中,陳玉枝從未講過自己不快樂,她和村民們閒聊日常家事頭頭是道,除了在別人的喜宴和喪儀上唱歌,也愛講笑話。但是她在保力村的日子,要暫告段落了。張貴才又賭輸了錢,最後決定讓陳玉枝去溫泉村當三年服務生來抵償債務。

溫泉村緊鄰保力村,因四重溪天然溫泉而得名,街道兩旁全是高高低低不同檔次的溫泉旅館。日治時期曾吸引了日本裕仁天皇的弟弟三笠親王,飄洋過海來沐浴。三笠親王洗得高興,唱起了〈櫻花歌〉。親王洗過的浴池至今仍保持原狀,供貴賓使用,在溫泉村,那家旅館的生意最好。

陳玉枝做服務生的小旅館有些破舊,外表不起眼,客人不是專為洗溫泉而來,由服務生帶路,一前一後踏上吱嘎作響的木樓梯,進房間,掩上門。已經五十多歲的陳玉枝,因為久不下田耕作,皮膚保養得很好,看上去還不老。到旅館找她的,都是車城各村的人。

每逢輪休,陳玉枝回保力村和張貴才閒話家常,一邊洗衣洗被單。臨走時攬鏡理妝,到院子裡摘一朵黃梔花斜插鬢邊,去溫泉村上班。

也有人說,陳玉枝厭倦了周而復始少變化的生活,到溫泉村的那三年,生活比較多樣化,而且她並非來者不拒,挑選的客人要身體健康,一定要洗得清清爽爽。她曾經對朋友說:「是他們來找我的,不是我去找別人。」

三年期滿她回到保力,還有人來保力找她,她都拒之門外。村民看到一個精壯漢子站在屋外,站了很久,陳玉枝不讓他進去。

村民只敢在陳玉枝背後議論,在她面前,沒人敢說。

一直到現在,當我們在福安村遇見德高望重的許老太太,提起和她同村的陳玉枝時,這位眼神凌厲的老婦人,也只是眼睛半開半閉,嘴裡發出一聲「咦──」,沒有任何評語。

在這裡順便介紹一下許老太太和她的家族,她的公公許連升曾經是車城舉足輕重的人物(日治時期的車城稱作車城區,許連升是車城區的首任總理,首任總理即車城鄉的首任鄉長)。為採訪許連升總理的生平事蹟和把他家住宅列為古蹟寫入鄉志,曾兩次到許家訪談和三次到著名的許家花園拍照。許家花園可以說是整個恆春半島最優美的花園,說是一個袖珍精緻的大觀園也不過分。古意盎然的迴廊把花園分成兩大塊,茵茵綠草地,細巧石榴枝,花架上的蘭花盆,翻動綠波浪的芭蕉。穿越花園,從石階登上樓臺,許老太太和她的先生以及兩個生病的女兒在中秋夜坐在樓臺靜靜地喝茶,吃柚子,舉頭望明月。我們前兩次來,許老太太的先生還在,第三次來,她的先生已去世,由許老太太接待我們,她現在是許氏家族中輩分最高的長者。許老太太的兩個生病的女兒,靜靜地坐在客廳陪伴。

許老太太的嗓音很好,會唱日語歌,她年輕時,公公許連升總理家教很嚴,不許她去看鄉村的賽歌會。隔著花園圍牆,月夜裡傳來纏綿動聽的民歌聲。



當初建造這座壁壘森嚴住宅的時候,陳玉枝和她的父母以及周圍的鄰居都還住在草屋裡,少女時代的陳玉枝對著一面小圓鏡,用刨花水刷整齊瀏海,穿戴整齊出門,但是她不會踏進許家門檻看花園,他們的階級不同。許家昔日的輝煌一去不返,庭園綠草如舊。

陳玉枝從小玩到大的女伴,名叫林雲璣。

民國八年出生的林雲璣,比陳玉枝小一歲。林老太太小時候住在福安村,如今獨居在車城鄉衛生所對面的一棟樓房內,仍在福安村。那條街的一長排民宅都緊密相連,中間無空隙,大都是三層樓房。林家還裝了鐵捲門,鐵捲門開了一半,一樓黑洞洞。退幾步仰看二樓,也沒開燈。

隔壁鄰居說白天沒見老太太出來,晚上也沒動靜,獨居老人會不會出事呢?要是出事了,得趕快通知老太太的乾女兒。

鄰居胖太太帶我們從鐵門下進去,胖太太摸黑上樓,聽見她在臥室裡焦急的呼喚聲。胖太太跑到樓梯口,高興地說:「沒事,沒事,她一直在睡覺,現在醒過來啦。」

等了一刻鐘,林老太太挺直上身一步步走下來,胖太太要攙扶她,被她一把推開,堅持直挺挺步下樓來。

坐著的林老太太頭上罩著髮套,薄薄的白髮貼著頭皮,罩上鏤空黑線髮套,白黑分明。林老太太頭頸細又直,紮了綢圍巾,圍巾緊緊地繞了好幾圈,仍舊很細。古色古香對襟上衣的每一個盤扣都扣得密實。她昂起下巴,眼皮垂下,看到自己打赤腳,趕緊說:「歹勢,我要上去穿鞋噢。」胖太太按住林老太太,身材瘦削的林老太太力氣很大,胖太太代我們講明來意,並說:「不用啦,不必那麼認真,妳上上下下的,客人就要走啦。」她這才坐定不動,腳掌齊齊地併攏在一起,雙手指尖捏著圍巾的結,眼皮向下,以後的一長段談話,長久保持這樣的姿勢。

林老太太回憶做小女孩時和玉枝一起偷摘珠蘭花插頭上的情形,她的家境比較好一點,頭上一左一右紮了兩個髻。她說:「兩個髻是阿母慢慢梳出來的,玉枝不願意梳髻,喜歡剪短頭髮,前面留瀏海,很可愛。」有男孩子欺負她,玉枝都代她對付男孩子。她有好玩東西,都拿出來一起玩。她讀過師範學校,年輕時在日本測量隊做過事情,大熱天日本人在山川河邊忙碌,一時停不下來吃飯,心思細膩的林雲璣把便當放在樹陰,打開飯盒一條縫,使日本人吃的菜餚不會一直悶在盒內變得不新鮮。講到這裡她想起應該煮晚飯給我們吃,胖太太說妳自己連中飯晚飯都沒吃,還惦記著別人的晚餐,人家早就吃過啦。她說:「歹勢歹勢,飯不吃,茶都忘記倒了。」胖太太使勁按住她,她說:「茶不吃,要不要吃水果?」

林老太太坐下來,眼皮向下,恢復原來姿勢。她說女人裡頭,玉枝唱歌最好聽。現在的年輕人唱〈思想起〉,都沒有她們那一輩唱得好,尤其是唱「啊唷喂」那一句,韻味都沒有了,她的乾女兒一唱〈思想起〉,她就想奪門而逃。

林老太太的丈夫不像玉枝嫁的董進興只會唱歌彈月琴,唱歌彈琴不能當飯吃。她的丈夫做木工,有空去電魚,這棟樓房是丈夫的遺產,乾女兒在外縣市,她盡量不麻煩乾女兒。「小英有自己的工作和家庭,不能要求小英放下工作常常來照顧我啊。」

「玉枝長得漂亮,如果拿十分比,玉枝是十分,我連一分都不到。有很多男人等著她挑,她懂樂趣,是採花蛾。」林老太太唏噓了一陣,由衷地說,「她不像我,太老實,沒有用。玉枝有本錢過那種活潑的日子,我沒法過玉枝的快樂日子,只能在樓上等死。」

保力村的一位老先生,也用「採花蛾」比喻陳玉枝的活潑生活。溫文爾雅的老先生是張貴才的乾弟弟,他覺得陳玉枝飽嚐生活甜酸苦辣滋味,也懂得享受生活。他記得玉枝說的話:「人難做,還要做,與其苦苦惱惱過日子,不如放開胸襟去過。」

陳玉枝還對他說:「我從來不會去勾搭別人。」

老先生說:「這是真的!玉枝不是那種用眼波招引男人的女人,她在家裡規規矩矩,對待來賭博的客人,也只是禮貌周至,不是亂來的女人。」

老先生親眼看到一個嚼舌根的女人挨打的情景。陳玉枝知道那個快嘴女人在講她壞話,她那天把披肩長髮盤了個髻,還換穿了一件緊身衣服,以防打架時被對方扯住糾纏不休。快嘴女人見到陳玉枝衝過來,來不及轉身逃跑,已被陳玉枝一頭撞倒在地。陳玉枝騎在仰天倒地的女人身上,左右開弓劈啪打兩個耳光,嘴裡說:「妳再亂講呀!」女人知道陳玉枝在娘家學過武術,目眩口呆不發一言。

陳玉枝施施然起身,拍一下褲管上的泥塵,再雙手到腦後拔掉簪子,顛一下頭,一頭濃密長髮垂掛下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鄉志工作結束的時候,不覺四季已過去。車城是個山青水秀的好地方,走出旅店,遠處是大山母的巍峨山影,再多走幾步,能聽見潺潺流水聲。保力溪雖然是一條溪,從一座座橋下流過,漸漸開闊起來,溪水中有沙洲,有河的格局。風兒一陣陣的吹,岸邊甜根子草翻動綠波浪。在車城還很荒涼、沒有人跡的時候,一直有這條溪。溪水潺潺,長流不息。

在車城,有一段時間我們住在保力農場。第一個晚上,我們在前往農場的路上迷失了方向,不好意思麻煩農場主人開車來接,這條通往住宿地的彎彎曲曲的泥路長達十一公里,四周黑魖魖,樹木的黑影和夜色混在一起,越走越迷糊,還差點走到河裡,鞋上全是爛泥。走了很久,除了風聲,樹葉颯颯聲,就是我們兩個人的踏步聲。忽然聽到粗獷的歌聲:

不見月娘莫心慌

晚來無月有星光──

歌聲從遠處的一點紅光那裡傳過來,暗夜中的紅光,十分醒目,趕緊加快腳步過去。紅光源自義勇公廟的兩盞紅燈,白天我們見過這間座落在茄苳樹下的義勇公廟,見了紅燈,辨別了方向,向西走就是農場。唱歌的村民也許只是從小廟後面走過,唱了兩句就回家去了。但是,如果沒有歌聲和紅光引導,我們必定還要東走西走晃蕩大半夜。心定了,再看蒼穹,隱隱約約現出了星辰。

前面已經說過,我們曾專程拜訪吳燦崑老師。那天早上,吳老師一開始埋怨我們沒有預約,他說他每天都忙著接待來自四方客人,不預約是抽不出時間的。在訪談即將結束時,吳老師說了實話,恆春民謠已日漸式微,雖然他在恆春鎮親歷躬行推廣民謠,培養下一代唱民歌,效果不好,他感到寂寞。「開始有人來鎮上訪問我,現在寥寥,一切冷清清。留下姓名和地址,以後多多聯絡呵。」這是他在我們出門時講的最後一段話。

在恆春鎮,在車城鄉,確實很少聽見〈思想起〉了,在孕育出〈思想起〉的恆春半島沃土上,海洋生物博物館建成了,博物館前的大道煥然一新,萬巒豬腳的分店也在車城街上造出寬敞豪華大餐廳,煙雲散開,歌手輩出輪番詠唱的年代已過去,歌聲漸漸止歇了,有多少人還記得那些塵封的往事呢?

陳玉枝是個愛唱歌的普通婦女,進不了《車城鄉志》中的〈鄉宦士紳篇〉,她一生的蹤跡輾轉於福安、保力、溫泉三村之間,一輩子也沒離開生養她的車城。我們在寫鄉志過程中聽到了她的事情,在不影響工作的情況下去了解她。在離開車城的那一天下午,特意到保力村找她住過的房子。村民指點說,過了三山國王廟就到了。這間廟宇我們以前來拍過照,拍了一張棲息在廟前樹枝上的壁虎特寫。車城的壁虎以能發出唧唧鳥鳴聲而聞名,我們拍照的那天,壁虎一聲不響。

沒想到曾經聚集了很多客人的屋子如此灰暗,低矮,左右隔壁都改建成樓房,它仍是平房。聽說陳玉枝的大女兒住在裡頭,木門虛掩,她的大女兒和女婿都不在,也不怕有人進去搬東西。彷彿見到衰老的陳玉枝坐在屋裡,等人上門來打牌。彷彿見到陳玉枝坐在屋門口,望著西天晚霞悠悠地唱著〈思想起〉。

年輕的鄰居不太知道陳玉枝,只知道陳玉枝的大女兒嫁了個排灣族人,排灣族人是個道地的農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默默無聲。陳玉枝的大女兒沒有遺傳母親的唱歌天分,屋內無歌聲,夫婦倆也很少交談。

從鄰居屋裡出來,外面在下細雨。牆角落站著一隻黑公雞,黑公雞在潮濕的空氣裡一動不動,昂首望天空。

小雨潤物無聲,保力村靜悄悄,再看一眼陳舊木門,轉過去,是濕漉漉的短短圍牆,露出在牆頭的黃梔翠葉上凝結著無聲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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