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的,寫小說變成一種心情記錄,或者夢的殘餘,散文無法表達的複雜情緒全在這裏了。也就沒那麼刻意講求技巧;教現代小說二十餘年,什麼樣的奇技淫巧都見過,看多了也麻木了。素樸地把一件事說清楚,或者不清楚的情緒直接掛在那裏,一個平凡人物的幾個動作,人生的偶遇,一個奇異的空間,比春夢還散亂的畫面……小說讓我找到更自由的表達方式,散文還有道德束縛,小說可以完全逍遙法外。每天寫上幾段,這樣的習慣持續三年,居然也能成文成書,連我都覺不可思議。有人說我的小說更貼近我的心情,可能是這種日記式的寫法造成。

一個模糊的方向是有的,而且極嚴肅,極說理,散亂輕鬆的寫法,像編織一樣,五色絲線斑斕交織,漸漸有了圖形。

成書之後,以研究小說的眼光,明顯找到一個缺點,太易讀了。我寫小說從不易讀的反小說寫起,《妹妹向左轉》就不易讀,那時我偏食著後設、魔幻、新小說,把它們集合在一起,超怪誕的,那種小說只能玩一次,這也是後設小說難以為繼的原因;現在我喜歡連綴短篇成長篇,像一個蛋成形,然後在蛋殼上敲一小洞,讓它小碎裂,這樣各篇互通聲氣,多頭並進,打破小說之一元性統一性,這在《妹妹向左轉》、《影子情人》中已有雛型;然小說之易讀其實也是陷阱,因為在這些偽俗世小說背後,埋藏著對生命的激辯。

青春與衰亡,文明與廢墟,疾病與死亡,愛情與宿命,男與女,非男與非女,非非男與非非女,聖與魔……,這些嚴肅的哲學命題,都以世俗的面貌呈現,尋求著末世的天啟,超自然感應,這麼說來,說它是含有一點哲理的小說也未嘗不可。

然哲理不落言詮,在過往的一個世紀,小說家對魔道的探索已窮極所有,從魯迅、張愛玲到舞鶴、駱以軍,人性的邪惡面探索到最後,讓我們的心靈癱瘓,美感盡失,在這樣一個群魔亂舞的時代,更激發我們對神聖的渴求,神聖寧是不可求的嗎?聖與魔原是一體之兩面,過份偏於一端皆失之偏頗,我懷想著舊俄的小說,德國巴洛克時期的「悲哀戲劇」,它根植於歷史之中,是人的悲慘處境的展示,是世俗的、塵世的、肉體的。沒有英雄,只有烈士,與男歡女愛悲歡離合,用一種表情的、誇張的形式,使觀眾參與其中,而不是觀賞其外,班雅明認為這種「廢墟寓言」主要的目的是打破美的幻象,以顯現真理內涵。又,舊俄小說,追求心靈的極限,緣於靈魂的饑渴,發出悲天憫人的的吶喊,罪與罰,基督與救贖,並散發著乾燥之美,相比之下,當代小說太潮溼、太肉感、太形而下;巴洛克悲哀戲劇,依班雅明的說法,對於災難,零散而不連貫的表現形式,和二十世紀文學類似,作家無法在殘破的世界中找到規範與和諧,只有通過寓言中腐爛和死亡的形式向永恆乞靈,它所體現的是一種贖救的功能。

小說家除了是說書人,他也是文字的修行者,不管是聖道或魔道,皆是心靈極限追求的表現,關於文學之善道,前人說得夠多,也寫得夠多,小說關乎人心,關乎教化,也有許多人指出,文學之惡是近現代文學普遍的命題,以杜斯妥也夫斯基為例,他對人類罪行的描寫可謂深刻,然更加彰顯他對神聖的追求,在《罪與罰》中他寫著:

倘若命運帶給他悔恨──捶胸頓足、痛苦到無法成眠的悔恨,令人難以忍耐的恐怖苦痛、不論自縊或跳海都無法描繪的悔恨──說不定他將會非常快樂。苦痛與淚水的生活終究還是生活。然而,他卻不後悔自己的罪行。

也就是說,在這一點上,他承認了自己的罪。他無法隱忍而自首的也就是這一點而已。

拉斯犯了罪行卻不後悔,就在這一點,他承認了自己有罪,這是罪的兩面性,與道德的兩面性。一個時常在思考罪與罰的人恰恰是道德的,因為他對道德十分敏感,這也是作者想表達的,惡道與善道,聖與魔只在一線之間,當然作者的道德意識也是十分強烈的。

只有犯過罪的人,才知道德之脆弱與弔詭,道德的書寫不道德,不道德的書寫道德,我想我是不道德的,也是道德的。

道德,不是光說說就可以,書寫本身即是道德與不道德的實踐。

我隱隱感知新世紀小說家對神聖的渴求,如李渝的小說,書寫殘酷與典雅之美,不管是〈江行初雪〉的悲涼;或《溫州街的故事》中的詭麗;《金絲猿的故事》的奇崛,是為殘暴之美,都不是單純的壯美Sublimity(雄渾)或優美(優雅Grace),而是殘暴與優雅的組合,古典與現代的交融。作者對暴力美學深有體會,因此也就格外的追求超脫之道。佛陀、基督的慈悲,乃至花園(天堂)意象的提出,似乎是與人間地獄作為對比:

他的園圃建立了繆歌式花園風格,是這類花園的極品,世界園林建築學上的不朽之作,在缺水地區尤其被當作範本來研習摹製,後人在他的玫瑰栽培上繼續努力,又研發出千萬品種,混合了五洲血脈,今日各地遍地養植,為全世界人所喜愛。

當時波斯文稱巴布爾的花園為pairidaeza,意指「圍在牆內的花園」,後來被英語借用pairadise「天堂」一詞的由來。(《賢明時代》p.209)

在新世紀初,李渝出版這本看來有點怪異的書,圖文並茂,性別越界,會不會對上個世紀或更早的人類歷史的恐怖與殘暴的追憶,而祈求「賢明、和平、天堂」的到來?

又如阮慶岳的小說背離魯迅以來憤世嫉俗的文學主題,而代之以溫馨和緩,他處處援引《聖經》或佛書,在《東湖三部曲》中的靈魂人物「凱旋」,源自《聖經.哥林多前書》十五章五十四節有「死亡已被凱旋吞滅」一段文字。他代表的是奇蹟與基督的聖境,一個先知,也是救世主的化身。他的小說美學是更古典的,筆法在在寫實主義與自然主義之間,內涵再接上現代主義的托瑪斯曼與赫曼.赫塞,他們那充滿詩情的狂熱,與溫馨柔和的筆調,訴說著美,也訴說著神聖,這裏面還有廣大普遍的鄉愁。

在這個神祕與神聖不分的時代,我們常誤把神祕的誤為神聖的,或把名嘴視為先知,把乩童視為救世主,這緣於亂世中人類內心的騷動陰影的投射,或是意志的衝動,人們迷信著種種預言、天啟、通靈者說,心靈的倒退越趨嚴重;然迷信是心靈的貪懶與方便之道。

令我想到蒙田在〈論預兆〉一文中說:

在社會秩序混亂的時候,人民受了厄運底打擊,輕率投身於各種迷信,向上天尋求它們底災難底遠古的恫嚇與緣因。而它們出現時是這般意外地順利,我敢說(這是一個銳利而空閒的頭腦底消遣)那些精於解開這些玄機的人無論在什麼書裏都可以找到他們所想找的東西。可是尤其是他們易於從事的是這種預言式的讒話底模糊,惝恍和不經,它們底著者原就不給它們任何清晰的意義,以便後世隨他們底幻想加註解。

蘇格拉底的幽靈,據我底意見,就是這種意志底衝動,不待他底理性允許便呈現給他。在一顆修養這麼深的靈魂,不斷地受智慧與道德的陶冶,大概連這種率性,雖則是偶然,也是善良而且值得聽從的罷。每個人在他內心都有這種騷動底影像。我也曾經有過,我任它們推移對於我是這般有益和順利,簡直可以想像它們是從神聖的靈感而來的。

這麼說,小說家放任自己遊走於神祕之域,是為了有益心靈且讓一切進行順利,更何況它與神聖的靈感有關哩。

小說,在「說」、「說故事」、「小說」、「小說性」之間有極大的差別,「小說性」才是小說家的終極目標。有些小說光是想說話而已;有些小說在說故事;有些小說符合小說的要件,然藝術性不高。所謂的「小說性」,是指作家創造出的小說世界,它疏離於真實世界,卻比真實世界更鮮活更真實,更是意義的宇宙。

我覺得這三年來的「小說練習」與「摸索」,恰恰呈現從說到說故事到小說、小說性的完整過程。一直寫到〈粉紅樓窗〉才掌握到小說性的端倪,故以此篇為書名。然〈桃花〉是最後寫成,也是蛋殼上的小破洞,本想讓各篇人物到另一篇到處走動,然奇士勞斯基玩過的手法,不玩了。

以前我認為寫散文要投入較多的感情,寫小說需要廣大的想像,現在我將深情融入小說中,才發現它是不見底的深情之井。光是客觀與寫實與技巧是不足的;或者說,無深情難以成就好文章,不管任何文類。

小說於我還生疏,新手上路,請多包涵,我覺得以後還可以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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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紅樓窗》(書摘)

樓窗

「這麼說來,我們是同鄉?」

在往泰國的旅行團中,剛恢復單身的雍容與同行的趙沅平認起鄉親,剛開始為搞熟大家多少要攀親帶故的,誰跟誰是同行,誰跟誰是同鄉,雍容常在旅行中遇到同鄉,都沒什麼感覺,有時還不好意思相認,畢竟是東部很鄉下的小鎮,因此常被認為是原住民。

「那你是原住民嗎?」趙沅平果然不識時務地問。

「不是!我是百分之百福佬,那你是原住民嗎?」

「也不是,我祖上是湖南,看我的名字就知道了!其實在A鎮只住過十二年,但我確確實實是在A鎮出生的,讀完小學才搬到高雄,從來沒有回去過,但我對A鎮記憶深刻,寧靜美麗的小鎮,山那麼高深,海那麼乾淨,我們住的是有院子的紅磚樓房,應該是日據時代的建築,院子有一棵很高大的麵包樹,有拱門與長長的樓窗,窗櫺漆成粉紅色,我常常坐在樓窗上看過往的行人和牛車,看到黃昏我就會獨自哭泣,也不知為什麼,一個小男孩有那麼多眼淚,也許跟愛上同樓的女孩有關吧!她常夾著琴譜,飛快下樓,辮子一甩一甩的,然後騎著腳踏車到鋼琴老師家學琴,我總覺得她是對什麼東西著魔般不顧一切往夕陽裡衝去,那是我沒有的,把我遠遠拋在後面,讓我覺得我的身體裡面破了一個大洞……。」看來這個人對A鎮不但有感情,還是鄉愁派詩人,看他把A鎮說得多富於詩意,在雍容的眼中只看到鄉人的村俗與貧乏,光想都會打喝欠。

「原來你住過紅樓,那是瘧疾研究所旁邊的宿舍,樹好大好多,我常到那裡散步,離我家只隔兩條街,我住戲院口,你幾年次的?」

「四十九年次。」

「我也是啊!我們同年,又只隔兩條街,居然不認識,那太奇怪了!你不會是編的吧?」

「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我們紅樓住的大多是外省人,讀的都是空軍小學,算是外地人,也少與當地人往來,無田無地兼無根。哪像你們有田有地的。」

「這就是你們的偏見了,以為本地人都是田僑仔,我家是作生意的,也是無田無地的。」

話聊到這裡,又到一新的景點,是曼谷有名的佛寺,赤足進入佛寺,佛前供的白蘭花,堆滿大半個佛堂,遠遠看去佛像烏漆嘛黑,法相接近本地人,黑瘦黑瘦,高眉骨深眼眶,就像街上遇到的泰國苦力,什麼人種拜什麼樣的神像,神像是最本土化的,太寫實反而有種怪異的味道,肅穆有之,神聖的感覺倒沒有,但雍容還是雙手合十禮拜,趙沅平更是虔誠,作摩頂放踵禮,人到中年,大約已進入宗教時期。供花太多,參拜的人只有擠在門口處,也因為天氣太熱,大家手中的導覽資料都拿來當小扇子,拼命搧,還是滿頭臉汗,十二月是涼季,這種天氣有點反常,氣溫四十度整,雍容有點後悔一個人參加旅行團到泰國。剛簽完離婚協議書,恨不得馬上出國忘掉一切,原先的目標是歐洲,打算跟妹妹租車自助旅行,無奈妹夫意見多得很,妹妹拖拖拉拉,於是負氣隨便掛一個團,最便宜的,因她還是想去歐洲。跟趙沅平同行的是二十來歲清秀的小伙子,可能是他兒子,但面容一點兒也不相像,兩個男人出來玩有點怪怪的,但萍水相逢只要表面客客氣氣就好,雖然是同鄉。晚餐在住宿的五星級餐廳用餐,菜色豐盛,只是有的酸有的辣,雍容只端了一碗魚丸湯麵,接近台灣的擔仔麵,天氣太熱實在沒什麼胃口,趙沅平端了一盤生菜沙拉,和那個大男孩一起走過來,毫不客氣坐到雍容對面:

「你們好大膽,問不問就坐下來,不怕我是大哥的女人?我可是那金三角販毒老大的三姨太。」

趙沅平斯文地笑,低頭吃他的生菜沙拉,那男孩不斷夾菜給他,男性之間的溫柔,有一絲絲纏綿的味道。

「怎麼?不像?不夠嬌媚?雖然有一點年紀,我對我的美貌可是很有信心哦!你是老師或作家嗎?」

「都算吧!你呢?」

「公務員,教育部。」

「你長得有點像她,那個女孩。」

「鬼扯!你的小女孩怎麼會像我這個中年女子?」

「真的有點像,幾年前我還到加拿大見過她,她沒什麼變,做什麼像拼命一樣,還是彈鋼琴,在樂團裡演奏,還有一點知名度。」

「她叫什麼名字?住紅樓的也許我認識。」

「朱湘,名字很好記的,跟一個詩人的名字一樣。那時有一個電影明星叫什麼湘的,氣質很好,兩個人也有點像。」

「啊!她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到紅樓都是去找她,她的父親是瘧疾研究所所長,家裡佈置好雅致貴氣,我去作客都要特別打扮,五年級他家移民到加拿大,我們一直保持聯絡,一直到讀大學,不知為什麼斷了聯絡。」

朱湘,這個埋藏在心底深處不能碰觸的名字,被一個陌生男人說出來彷彿打開藏寶箱般,隔世般的記憶發出寶石般的光芒。朱湘有一張小巧的瓜子臉,緊致的皮膚有杏子般的色澤,身體相當豐滿,在小孩的眼中就是胖了,雖然在學校是樣樣傑出的明星學生,被老師高高捧著,卻幾乎沒有朋友,她太早熟,十歲就一付小大人的樣子。

雍容與她是在合唱團熟起來的,班上只有兩人被挑中參加全國合唱比賽,朱湘是鋼琴伴奏,雍容唱女高音。朱湘的家很大,又有大院子,布置洋化,白桌巾白沙發套,骨瓷餐具、銀器、陶瓷玩偶,檜木傢俱,整理得一塵不染,連她們家喝的水也好像消毒過的那般潔淨,有時合唱團員在她家練唱,練完唱,朱湘堅持陪她走回家,因才隔兩條街,走著走著又走回瘧疾研究所,彷文藝復興時代兩層樓的紅磚建築,日據時代建造設立,矗立在高大的熱帶樹林中,林中的濕氣讓建築生苔,經過歲月的沖刷,赭紅猶帶綠斑,上面垂著纍纍黃金葛藤蔓,遠遠看去如同血色般的鬼屋,顏色已夠詭異,窗櫺還漆成粉紅色,她們都不敢進入那棟建築,只在樹林中說話,大多是朱湘說,雍容聽,在心智與發育上朱湘像個大姐姐,雍容覺得自己像小土豆一般只有聽的份,不明白朱湘為何有那麼多的心事,可以對她傾訴到深夜,大多是孤獨寂寞之類的感歎,幼?的雍容也只有不懂裝懂,兩人靠在一株巨大的麵包樹下,耳邊絮語,雍容覺得新鮮刺激,像聽催眠曲,每每聽到快睡著,她們像共同罹患一種熱病一樣,每天非見面不可,坐在黑夜的巨木下緊緊靠在一起談話,直到不得不回家。

這樣的死黏有點奇怪,也許她們不該闖進那棟培養細菌的大樓,曾有多少人死在這裡,實驗室裡躺著多少被解剖的屍體,關在籠中作實驗的猴子張牙咧嘴發出尖叫,鬼魅般的熱帶奇景,到處散發著死亡氣息,也只能存在於這少有人知的小鎮。一般鄉人聽到瑪啦利啊,不禁作出全身顫懍的鬼樣,這令人為之喪膽的惡疾,也令日本人畏懼,聽說最初來台六分之一的日人全喪命於此,古書上所謂的瘴癘之氣,指的就是瘧疾之災,它是透過蚊虫叮咬傳播的疾病,在越荒僻之地越容易蔓延,原住民人口日漸減少也與此病有關。

日人為了對抗此病,設立瘧疾研究所,在六龜廣植奎寧樹,此樹甚毒,蝴蝶谷的蝴蝶幾乎因此滅絕。戰後初期這個小鎮瘧疾仍猖獗,瘧疾研究所聚集許多專家與研究人員進駐這裡,他們是透過聯合國與WHO協助的防治瘧疾計劃而來的,大多是外地人,且行動頗為神祕,進出都是黑頭車與外國人,被當地人誤以為是情報人員,一聽到他們跟瑪啦利啊有關,像看到瘧疾帶原者一樣,嚇得不敢與他們接近,朱湘因為這樣才沒朋友吧!像雍容這樣,算是大膽的,還瞞著爸媽與朱湘偷偷見面。

她們之間的熱病稱為什麼,雍容不明白,但能甜蜜地患著病,也是幸福的吧!朱湘常跟她說:

「我生病了,我覺得我快死了!」雍容連安慰的話都不會說,只有呆呆地看著她哭泣。

有一陣子,朱湘常請假,來上課時都是男導師騎摩托車接送,學校三兩天就作家庭訪問,雍容去看她時,朱湘躺在床上,臉色慘白,聲音微弱,雍容真的以為她快死了,笨笨地低哭:

「你不要死嘛!不要死嘛!」

大約過了一兩個月,朱湘不但沒死,還健健康康地來上學,一切又跟過往一樣,甚至性情變得較為開朗活潑,但雍容覺得一定發生了一些事,這件事隔開著她們倆,像一道鴻溝,她和老師、學校之間一定存在著什麼祕密協定,是不是跟那棟神祕的血色大樓有關呢?為什麼有事裝沒事一樣?把別人瞞得死死的。雍容有點氣惱,她才十歲,如何有能力拆穿這巨大陰謀,有一陣子故意不理朱湘,任她百般討好,雍容就是裝冷漠。不久瘧疾研究所完成階段性任務,全台疫情明顯下降,研究人員紛紛離去,朱湘的父親應哥倫比亞的聘約,全家計劃移民南美洲,乍然要分離,兩人縱使和好也太遲了,搬離的前一夜,兩人在同一棵巨木下相擁哭泣,雍容說:

「你就要走了,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到底怎麼了?為什麼發生這樣一連串的怪事,然後一堆人都要走了,讓我好害怕!」

「沒什麼一連串的,就只是我們長大了,人生就是這樣,以後你會明白的。」

「真的不能告訴我,以後我真的就明白了嗎?」

「真的,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雍容相信朱湘,如她所說有一天事情終將明朗。朱湘隨著瘧疾研究所那批人一起從她的生命中撤退,這個曾經是瘧疾之重鎮,似乎康復但也沒落了,漸漸被遺忘,只留下一些浩劫後的殘骸,紅樓搬空漸成廢墟,粉色的樓窗很快地黯淡剝落,後來變成隔壁省中圖書館,樹木砍得一棵不剩,種了一些俗氣的柳樹,雍容再也沒進去過。朱湘到南美洲之後,兩人通信頻繁,她們之間的信件還登在校刊上,彼時的鄉下人對異國有極浪漫的憧憬,小女孩的兩地書造成全校爭睹,朱湘說住在一棟全部是玻璃的屋子裡抬頭就望見天空,朱湘說同學都化妝穿耳洞裙子短到只遮臀,朱湘說……,朱湘說的樣樣迷醉人。

國二雍容初潮時,才警悟當年朱湘發生了什麼事,那常覺得快死掉般的苦悶,讓她一夕之間長大。她終於瞭解彼時朱湘的心境,一切都有了答案,成長過早地降臨在一個十歲女孩身上,會造成如何巨大的恐慌與混亂,稚弱的身軀淌著血,清晨醒來床上一片血汙,那如世界末日的景象,朱湘必定不敢告訴任何人,獨自承擔著痛苦,直至被大人發現。那段日子她一定非常無助,尤其在閉塞的鄉下,蒼白的六○年代,朱湘緊緊抱著她,就像快溺斃的人抱著浮木,或者把她視為早早逝去的童年。

如果說她長得像朱湘,雍容是相信的,她常覺得朱湘有一部份並未離去,還在她的身軀中活著。

「我嫉妒你,她緊緊抱住你,卻把我遠遠拋在一旁。」第三天參觀鳥園時,趙沅平對雍容說。

「有時我會恨她,過早地讓我感受到同性之愛與忠誠,那印象太鮮明了,往後我努力地想去愛男人,卻無法信任他們。回想我與異性的相處,大多不愉快,但我也沒有勇氣再去愛一個女人。」

「我愛女人,我的女人原型是完整美好的,母親對我的愛也很完整,但我們所謂的外省人,就是一直搬來搬去,住的都是公家宿舍,腳底下的土地是空的,這也影響我們的人際關係,包括愛情,像海上飄浮的冰一樣不確定,我在台灣原有一個要好的女朋友,出國自然散了,後來認識我前妻,大家彼此看對眼就結婚了,然後在大公司找到工作,房子也買了,我以為一切都安定下來,就這樣過一輩子。有一次,我們到佛羅里達度假,那是一個完美的假期,心情、風景、性事都美好,假期結束時,我們一起喝醉,妻子哭了,我以為她是喜極而泣,但她說這是我們最後一個假期,她無法再跟我一起生活,我問她我做錯了什麼?她說我是一個沒有行動力,心靈癱瘓的人,她必需不斷地拖著我走,太累走不下去了。我因為太混亂,太軟弱,答應她立刻簽字離婚。

這之後我每晚都混在酒吧,有時被男人拖回家睡,跟男人在一起一點也不費力,一點也不必用大腦,也許我是天生的gay,只是沒有自覺,異性戀真的好累,我是一個不想努力很怕累的人,我終於接受妻子說的,我沒行動力心靈癱瘓的說法,在感情上我太退縮,被動,喜歡被強烈地愛與照顧,甚至被拖回家做愛,女人是受不了這樣的壓力的。但我不甘心就這樣,我一直沒忘記朱湘,也一直有她的消息,我對她的愛慕如此強烈,那是男對女的愛吧!

那一段難熬的日子,我還把房子的局部改造成紅樓的樣子,窗櫺漆成粉紅色,當她到費城演奏時,我特地去看她,還邀她到家裡作客。基於同鄉之誼,她來了,當她坐在紅樓中,背後就是粉色的樓窗,她似乎忘記以前在A鎮的一切,不斷談演奏會和旅行,就像被採訪中的音樂家,連我家中沒女主人她也不問,她一點也看不見我,以前不愛,未來更不可能。朱湘走了,我賣了房子,回到台灣,找到一個教職,出了兩本詩集,賣得很差,但混得也還過得去,前年在芭達雅認識一個混血少年,廝混好幾天,然後就是生病,眼看糊糊塗塗過完一世,我想死前再回來看一眼,那裡如同台灣東部海邊,血紅色的天空,還有雞蛋花、白色沙灘、乾淨的海洋,可是我已走不動了,只有參加旅行團,比較不費力。」

「也許你對朱湘的癡迷,就只是那粉色樓窗看出去的南國風景,某個空間的意義,我們不斷被空間定義,空間的生命有時比人的生命更可怕,它是無限延展的,你想,那個疾病與貧窮蔓延的年代,殖民地殘留的古老建築,正待啟蒙的年齡,愛與美像病菌一樣感染了我們,生命的景象因此固定。我也常在夢中夢見那棟建築,它已變成某種生命的象徵,也是唯一的象徵,它籠罩我們的人生。不同的是,你變成詩人,我變成公務員。」

「我們不斷被空間定義,嗯!我喜歡這句話,A鎮到底在我的生命有什麼意義呢?我也不知道,前年我回大陸老家探親,住了兩天就逃回來,像我們這種東西南北人,空間都是四分五裂的。A鎮是我住過最久的地方,也是出生地,但最後的記憶也只剩下朱湘,朱湘讓我們變成同一類人,兩性雙可,不同的是我不再執著於什麼愛,也不想去定義它,眾愛平等,無愛也可以,像我現在一個人,那個男孩是我的學生,我們是純純的關係,介於父子與戀人之間,主要還是有病……」說到這裡再無話,雍容也沉默了。

鳥園中大如狼狗的紅鸚鵡聒噪著,音聲如雷,身體卻紋風不動,好像那聲音跟它無關,漠然如玩具。

第四天,趙沅平發燒,留在旅社,男孩跟他在一起。他快死了嗎?才認識就要死了?雍容臨出發時遲移一會下車,走進趙沅平房間,看他躺在床上,原本蒼白的臉色有一層灰翳,眼睛倒是灼灼發亮,直勾勾不知看什麼,男孩坐在床邊唸聖經,雍容嚇壞了:

「怎麼!不行了?」

「一點燒,三十八度,常會這樣,應該還好,可能天氣太熱,吃不消,他每天都要我唸一段聖經,唸得我快變神父了。」男孩說。

「我想喝椰子水。」趙沅平虛弱地說。

「我去買!」男孩說著馬上出去。

雍容坐到床邊,趙閉上眼睛彷彿想睡,她不知要做什麼,拿起聖經隨便找一段唸:

……我相信,上帝就是為了我一人的罪,才來到這個世界的;而若依然在期待神的到來,就是不懂得自己其實已經犯了罪,並且也因此才真正擁有早已到臨的神了……。

雍容的手不知何時被緊緊握住,她裝作不知道繼續唸,她從未做過這樣的事,這只有信徒才會作的事,對一個病危的人作過這樣的事,對他似乎也有了某種責任。並非她特別慈悲或對方特別值得同情,那是連思考都不用的自然反應。

(更多詳細內容,請看《粉紅樓窗》)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Moment/newfocus-index/0,3687,9509220281+0+0+120626+0,0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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