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從廣州到舊金山輪船要走二三十天。「神舟六號」如今每九十分鐘繞地球一周,一天廿四小時可以看到十六次日出日落。這就是「百年銳於千載」的寫照…

漫步舊金山街頭,我會有這樣的幻想,看到一位英氣勃發的人,宏論滔滔,大談革命。周圍起初有一些好奇的觀眾,聽了一陣,覺得莫名其妙,逐漸走散了。最後祇剩下一個半大不小的楞小伙子(前人筆記上說他姓程)。他說,「先生,別講了,你看,人都散了,沒人聽你那一套。」演講的人說,「衰仔,難道你不是人嗎?」這人便是後來創建中華民國的國父孫中山先生。這個景象一直深刻在我記憶中。

當時的孫先生,天涯亡命,落拓風塵。到了美國卻不能上岸,是靠致公堂的僑領作保才得入境。他想要靠街頭演講去「喚起民眾」,鬧市中找不到知音者。

可是,他沒有灰心,沒有失望,祇要還有一個人肯聽,他就不辭舌敝脣焦,要把道理講個明白。《三民主義》後來之所以能「鼓盪風潮,造成時勢」,孫先生這種篤信力行,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是最重要的原因。

今天的中國,包括台海兩岸,可還有多少像那程姓少年一樣的「衰仔」呢?

七十多年前,我入小學讀書。學校在天津英租界,小學課程也反映著新舊並陳、華夷雜處的現實,有國語、算術、自然;三年級以後有英語(採用時髦的津逮讀本,第一課是「這是一本書」。)有「讀經」,主要是《論語》和《孟子》。有「尺牘」,教學生寫信。有「書法」,學習大楷,後來還要寫白摺子。有一課很特別的是「黨義」。黨是中國國民黨,義即三民主義。

「黨義」講些甚麼,現在已經完全沒有印象,好像講過國旗、黨旗,唱「三民主義,吾黨所宗」。對於十歲上下的頑童,談不上甚麼心得,也無所謂好惡。

可是,後來這一課忽然沒有了,「黨義」改成「公民」,再改為「修身」。九一八事變之後,日本人在華北氣焰囂張,他們說,華北抗日活動,都是國民黨策動的,所以要求國民黨撤離華北,方可緩和雙方間的緊張關係。我們小孩子不懂這些細節,但大家反而懷念「黨義」,恨日本鬼子。

再過幾年,我到北京藝文小學讀書,暑假期間發生盧溝橋事變,全面抗戰爆發。日軍佔領華北,漢奸傀儡組織登場,具有國民黨員身分的人,一旦被捕,非死即囚。黨義已成絕響,查到有關文字,都是「要命」的大罪。

有一天,我在祖父書房的舊書中,發現了一本用白話寫的,我看得懂的書,沒有封面,前後都有缺頁,看不到書名和作者姓名;可是,讀下去就知道,這就是那本被敵人視為洪水猛獸的《三民主義》。我生平讀到的第一本《三民主義》,就是這樣來的。除了「雪夜閉門讀禁書」的驚喜感之外,更有一種幼稚的「敵愾同仇」的情懷。

那年我大概是十二歲。淪陷區裡,十二歲的童稚也知道《三民主義》的重要(雖然很多內容我並不懂),可見敵人的高壓,漢奸的窮索,都不能「趕盡殺絕」。愛國的道路,真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土地被敵人佔了,人心並沒有。

珍珠港事變之後,我離開北京到大後方升學。在自由地區,軍、公、教幾乎全都是黨員,《三民主義》成了「顯學」。升學、就業,都會考《三民主義》。進大學第一學期,一位教「經濟學」的教授看到有位同學的作業裡寫「三民主義便是救國主義」,那位巴黎大學博士出身的教授期期以為不可,「國父的原文是『就是』,不能說『便是』,一個字都動不得。」被批評的某同學滿心委屈,我們這些同黨受教的人也覺得不平。抗戰勝利了,中國國民黨聲光盛極一時,然而,講《三民主義》講到這種程度,「就是」必須就是,不能「便是」,《三民主義》成了八股文,也許那正是盛衰的轉折點。

孫先生在自傳裡說,「予自乙酉中法戰敗之年,始決顛覆清廷、創建民國之志」。乙酉是一八八五年。去年(二○○五)恰巧又逢乙酉,正好是一百廿年前,《三民主義》思想才剛剛萌芽。一八九四年興中會初創時,就定下了宗旨。

一九○四年,孫先生遍遊歐洲,考察政情,結交賢豪;他看到列強雖已國家富強,民權發達,然而,「猶未能登斯民於極樂之鄉也」。所以,他要採取民生主義,與民族、民權問題同時解決。到了一九○五年在東京改組「同盟會」時,誓詞便是「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同年發行的《民報》,創刊詞由孫先生親自執筆,強調「民生主義躍躍然動」,確定了三民主義的方針和體系。從發軔到架構初成,已經過了廿年。可惜在「百年銳於千載」的大時代裡,《三民主義》應聲唱和者多,身體力行者少。有許多人便停滯在祇許「就是」,不可「便是」的腐儒格局。官方越是講如何如何偉大,老百姓越覺得「與我何干」。考試題目裡有「試簡述國民革命十次失敗的經歷」,沒有人再覺得《三民主義》是有趣的課程。繁瑣摧毀了偉大。

《三民主義》成為一本著作,是孫先生在廣州高等師範學校的演講,依民族、民權、民生的次序,從一九二四年一月廿七日,到八月廿四日,每週一次,講了十六次,就打仗去了,因為是面對群眾,講得不能太專精,甚至要把許多當時的新知識、新觀念加以通俗化。擔任記錄的是黃昌穀,校訂者是時任高師校長的鄒魯。這兩位先生遇有疑問,請示孫先生解說清楚。孫先生常常要求把有關紀錄刪去,「如果連你們兩位都不能盡懂,怎能讓全國同胞共信共守?」有人批評《三民主義》過分淺白,缺少學術氣味。其實,主義重在實行,不是象牙塔裡的高頭文章。務求人人能懂,人人能信,人人能行。有人說,《三民主義》有甚麼了不起,平時用不著上課,臨考前翻翻書,照樣考八九十分。這是把它看得太膚淺。《三民主義》原不是要人背誦下來當「升官圖」的,掌握它的精髓,腳踏實地去作就好。

歷史學家一千年為一尺,一百年便只有一寸。人類經驗中的大變,其實不過都在最近這一寸多之間。多少新生事物,電燈電話,汽車飛機,火車輪船,也都不過百十來年;更不必說火箭飛彈、核武、太空船。電腦上的玩藝兒,每十八個月就換一代。一百年前,從廣州到舊金山輪船要走二三十天。「神舟六號」如今每九十分鐘繞地球一周,一天廿四小時可以看到十六次日出日落。這就是「百年銳於千載」的寫照。

一百年前,中國男人要紮辮子,女人要裹小腳。上有深居九重、恩威莫測的皇帝,下有俯首帖耳、唯命是從的老百姓。幾千年來的桎梏,終於打破,孫中山立志推翻帝制不過是一百廿年前的事,不是上古史。

百年前的預言,當然會有許多與後來的演變不合。孫先生預測,西方列強人口迅速成長,對中國形成威脅。美國在百年間會增加到十萬萬人。事實是,美國人口至今不到三億,中國卻增加到十三億,人口過多反成負累。這樣的例子儘可找到許多,但無損於《三民主義》的遠略深思。

《三民主義》追求民族獨立、民權平等、民生樂利的目標,沒有人不心悅誠服。誠然,在今天看來似都是耳朵聽得起了繭的老生常談,但他是第一個確立這些目標,而且力主要「畢全功於一役」的中國人。尤其是他的信其必行的決心,不能不令人感佩到五體投地。《三民主義》講的許多事例,舉出的許多旁證,如今的確都已成昨日黃花。然而,其中蘊含的道理,對中國人而言,永遠都沒過時。

第一、正如孫先生所說,中國文化裡,有自堯、舜、禹、湯、文、武傳下來的一貫道統。他的思想是和中國人的道統一脈相傳。孫先生雖然接受的是西方教育(而且是醫學),但他深深瞭解順天理而應人心的至理。《三民主義》包涵當時最新進的政治理論,基本上則不外乎中國人古老的心,中國的文化傳統。

第二、孫先生常引孔子的話,「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這種話,搞政治的人都講得頭頭是道,但孫先生生平立身處事,反映出他篤信「天下為公」的真誠。進退出處,全以天下為念,當然令人望風景從。

第三、他臨終的遺言,「和平、奮鬥、救中國」,無論對內對外,中國人都要和平,百年前如此,至今尤然。「建設首要在民生」,沒有和平,甚麼建設也談不上,而和平卻是這樣難得。中國人飽嘗苦果後,現在完全懂得了。


讀《三民主義》的人,往往忘記了孫先生是和慈禧、光緒、袁世凱那些人同一個時代的人物,總覺得他應該「前進」許多年。我們也常常會忽略了,集理論家與實行者於一身的孫先生,在現實生活中遭遇了種種磨難。他要結合同志,策畫行動,籌募經費,購運武器,同時還要籌策可以垂之久遠的主義和計畫。他不是閉關自守、著書立說的純粹學人。

社會科學的難處之一是,它不像自然科學那樣,以反覆試驗,千百次失敗,只要最後一次得到正確答案就是成功。居禮夫人和她的丈夫為了要證明鐳的輻射功能,在巴黎大學一間由屍體解剖室改裝的舊實驗室裡,費了四年漫長光陰,耗用了八噸礦材,經歷了5677次試驗失敗,最後才成功地將鋇和鐳分離,微量的鐳的結晶,給他們滿意的答案。孫先生卻沒有那樣的福氣和機會,《三民主義》裡的道理,像反專制,爭民權;像「人生以服務為目的」;像「權能分治」;像「歷史的重心在民生」;雖未必都是他個人的發明,但他提出這些綱目,到今天仍有其現實性,又如《實業計畫》裡建設北、東、南三座大港與今天大陸上三大三角洲的建設不謀而合。先生力主廣建鐵路,即使在航空、航海事業大大發達的今天,仍有迫切需要。從青海海格爾到西藏拉薩的青藏鐵路,去年十月中剛剛通車,是世界第一高原鐵路。孫先生廣建全國鐵路網,並非浮泛的夢想。

當然,還有許多仍在期待中的,像先生倡導的軍政、訓政、憲政三個建國階段,在台海兩岸都是有名無實,甚至是名存實亡。憲政民主,仍是中國人追求的夢。

在大陸,孫先生被尊為「革命先行者」,每年十月一日他的畫像會懸在天安門上以供瞻仰。然而,祇能算是「尊而不親」,免談三民主義。在台灣,台獨分子不但要否定「國父」的地位,而且居然稱之為「外國人」。令人可憾的是,中國國民黨的若干新秀,也很少提到《三民主義》的大理想。三民主義真的已經過時,這樣不值一顧了嗎?一定要從顯學再變成禁書,才會有人讀它嗎?

我在舊金山灣區一家公共圖書館裡,看到走廊上陳列著印得相當精緻的《佛法大乘無量壽莊嚴清淨平等覺經》等經典十多種,都是精裝本,任人取閱。書後註明,是台北市杭州南路的一家基金會印行,「贈送品,歡迎翻印」。捐款的信徒列名,多者十來萬元,少者二三百元。以《無量壽經》為例,共收1,087,400元,印經12,300冊,算算成本,每本89元。

孫先生不是如來佛,《三民主義》不是《無量壽經》。然而,佛教徒那份虔誠而謙卑的信念,不正是「革命同志」們缺乏的嗎?

用佛經上的話說,「正法久住」,這話很令我感動。不過百年間,《三民主義》就已過時了嗎?不必去請教如來佛或孫先生,問問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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