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的作者鹿橋先生已辭世近四年。本文為鹿橋的么兒描述父親最後的身心狀態。

2002年2月19日,病中的鹿橋,為坐起、為站立、為跨前一小步而奮戰;同年3月16日,兒子看著照片中的父親走向山頂,想像那是他生命最後的歸向,他正走在最後一段路上。

2002年2月19日

這天早上的波士頓,是一個晴朗的二月天,我正要動身到機場去。

我離開了位於法蘭西斯街8號的家,也離開了我的父親。他躺在樓上的一張小床上,房間不大,採光卻很好,雖然之前被閒置著,因此有點亂,但也算舒服。之前我們應他的要求,替他整理房間裡的一個矮櫃。現在櫃面變得很乾淨,上面擺放著一個花瓶跟一束鮮花、一個大鐘、一座石膏塑像,以及我們每位家庭成員的手鑄像。我也離開了哥哥,在未來的幾個月裡,他將會投入所有的時間、力氣,以及他極度縝密的心思,全心照顧父母親。我也離開了母親,她個性始終如一,永遠心平氣和、實事求是的包容與接受,跟我父親形成強烈的對比。因為父親喜歡在這條未知的生命道路上,對每一個新階段進行心靈和精神上的探索。

父親超世拔俗,對塵世卻往往有敏銳的觀察。

他問我:「你帶了幾件行李?只有一個袋子和放電腦的公事包?」

我說是。

「沒有其他小包裹或袋子?」

我回答:「沒有,就這兩件。」

「很好!」他微笑著說:「你是一個很專業的旅行者。」

最近,父親每做一個動作都需要經過深思熟慮。長久以來,他已經習慣擁有一個天生具有平衡感的肉體、協調又迅速的反應能力、強健的體力,和優雅的姿態;現在的他卻連站跟走的力氣都沒有,就連坐著也覺得累。在以前,他很少行動遲緩或是感到疲憊;如今把力氣花在每天的行動上,對他來說已經是個挑戰。

我們不假思索即可做出的動作,對他而言卻像是漫長戰役中一連串的重點軍事演習。為了作好準備,他需要研究戰鬥的場地,並在床邊做好預備動作。他依次的把一隻腳放在地上,接著再放另外一隻,小心檢查著摩擦力的大小,以及自己的力量。他的作戰計畫必須考慮到在哪一個時間點和哪一個位置,可以讓他重新凝聚、平衡以及回復力氣。集中力量以後,他緩慢卻毅然地開始移動,用手臂把身體撐起來,繼而用一隻手肘支撐著,另一隻手則伸往另外一個方向。靠著一連串的肢體動作他終於坐了起來。坐直以後,他的身子往前微傾,手肘放在膝蓋上,凝聚身上的力量以進行下一個階段。他搖晃了兩下,開始站了起來,試著召喚大腿與下半身的肌肉繼續下一步。它們非常的疲憊,但仍然作出了適當的反應,如同經驗豐富的老兵般,知道如此做需要什麼條件和付出多少代價。它們重新振作,於是父親平順而緩慢的站起身子。有那麼一刻他猶疑了一下,佝僂著身體,隨即又挺直,個子看起來依然很高。他閉上雙目,慢慢的深呼吸,身體放鬆,雙膝靠攏,肌肉開始回到一個可以發揮更大力學效益(mechanical ad-vantage)的狀態。

我覺得他很不可思議,也很懷疑他還能獲得幾次如此難得的勝利。他就像是一位將軍,在經歷了一場漫長的戰爭後,發現自己和他的軍隊變得老練又忠心,但是每個人都精疲力盡,人數也越來越少;英勇的同袍們在戰場上壯烈犧牲,有些則被病魔侵襲,而補給線也過長。

我看到爸爸在今生的生命邊緣起舞。我很想知道他看見了什麼、聽見了什麼、聞到了什麼、又觸摸到了什麼?有時候當他張開眼晴,我似乎可以感覺到他眼中殘餘的景象。我想他一定正摸索著通往一塊陌生領域的道路,不過它被濃霧籠罩,難以看見。但那是一個他未曾涉足的地方,因此很想去探個究竟。他在兩地穿梭來往,想回來向家人分享所見所聞,然而每次回到這個世界,另外一個世界立即消失,連描述它的能力也不見了;似乎只有身在當地,才能夠體會與描述那些經歷。當你在這邊,另外一邊便顯得朦朧、紛亂。這可能是平行宇宙(parallel universes)概念裡的測不準定理(uncertainty principle)中一種模式。每一個世界都有自己一套語言,兩者之間不能太親密,只能透過暗示的方式提及對方。所有的經歷都只能意會不能言傳,也不能夠掌握。不過就算只能感覺一下,也是不錯的。

2002年3月16日

早上我看著父親,覺得他好像回到四十五歲時的模樣。我看見他以迅速迫切的腳步走在一條山路上。在他年輕時所拍的一張老照片裡,我看過那條山路。那座山上有一隻石猴,它老是瞪著眼凝視前方。我記得那是一張黑白的照片,景深效果非常出色,前面是矮松樹的樹枝,後面是那隻石猴,最後面是地平線。照片中的他回頭看著我們,露出微笑,顯得很開心。我知道他其實很懊惱,也很捨不得,因為他將要丟下我們;我也知道他被一股無情的力量往前拉。他看著前方,很渴望可以到那裡去。我感覺到他想告訴我們關於那裡的一切,但他知道他不能,同時他也了解到我們會明白他別無選擇,只能繼續向前走,就算我們不在身邊,他也會快樂的活在新世界裡。

我想像著一個山峰。若要攻頂,你並不需要是專業的登山者,但是登山的路程十分漫長。攀登這座山的挑戰性在於:你會遇到連續不斷的陡坡,需要消耗大量的體力。山上又有許多的岔路,和騙人走到其他小山峰的拐彎,還會常常出現偽峰。它的山頂略圓,地上布滿青草,有些地方則散布著灰色的岩層,還有一些較小的亂石,不過大部分都是草地。

微風吹拂著,他快要接近山頂了,忽然間,他覺得自己變得好輕盈。在漫長的辛勞後,他的呼吸變得比較順暢,或許是因為這裡比較平坦吧,也可能是因為他知道山頂已經近在咫尺。不過,整個景色仍然被濃霧籠罩,他只看到附近的岩層和面前的路,但當他走完最後的幾十步,他看見天上的雲朵變得稀薄,天空也晴朗起來。他其實只是無意識的隨著坡度、沿著羊腸小道往前走,一直走到了頂峰,才驟然驚覺已經到達目的地。但可以肯定的是,這裡的確是山頂,因為四周都變成了峭壁。剩下的幾步路很容易,因為已經不需要作任何的判斷、抉擇、妥協或是權衡。靠著充分的信念和之前的練習,這段路他走得輕鬆、走得優雅。

他安靜的等待著,看起來有些迷茫。我懷疑他是否有最後一絲的疑惑?

一陣暖意拉開序幕。太陽高掛在他後上方略微偏右的地方,右邊的耳朵和肩膀可以感覺到一絲刺熱。他微笑著,或許還嘆了一口氣,就像一個男人在分別多年以後重遇他的愛人。他不需要轉身就知道雲和霧正在變薄,天空開始變得晴朗,太陽在天空照耀著,陽光越來越燦爛。

他凝望著,視野漸漸變得寬闊。他看到更大一片草地,坡地上的岩層也開始出現,他看得更遠了。從左後方吹來的微風變得溫暖,吹在身上的感覺跟太陽的暖意有點不一樣;微風刺激著、摸撫著他左邊的身軀,右半邊則因陽光照射發出光芒,在蔚藍色天空的映襯下顯得奪目耀眼。此時,天空中的最後一縷雲煙在他的面前逐漸散去。他定睛看著山谷在腳底下冒出頭來,向前滾呀滾,越滾越遠。景色美得讓他心碎,同時又治好他的傷痛。

他並沒有怔住,轉身想看看來時路。路就在他的正前方,連登山時看不清楚的地方現在都一目瞭然。他看見了平坦的山路,也看見了險惡的地帶,還有走錯的路。這是一條很棒的山路,而且非常長。他看見沿路所種的樹木開花了,又看到他的孩子和孫子在工作和玩耍,當他們停下來,剛好看到山坡已經脫離了雲層。此時,他看見自己所種下的喜樂種子在太陽中轉動,如同麥田在風中湧起的黃金浪花。

【2006/01/26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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