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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我們好像在『淋花』喔!」女兒抬起稚嫩的臉龐向我說著,心下一動,就被這童言童語感動的要熱淚盈眶了,在略寒的春末夏初之際,我們母子四人就佇立在雪色的花雨下驚艷許久,並在心頭留下這一幅畫面,久久都不曾遺忘過。

我始終記得,那年夏天和孩子們站在油桐樹下「淋花」的景象。


春天剛過,顯露肚白的清晨仍然有著淡淡地寒意,端坐在海拔五百公尺上的村落,開始了一天的作息,即使不睜開眼睛,認真用心的聽,都可以聽見在這個空間中正在進行的諸多事情;位於屋舍右邊的一對老夫妻,正扯開嗓門大聲的鬥著嘴,不明所以的人會以為他們正在爭執,然而,事實卻是那是他們互道早安的模式,還記得有一段時間,沒聽見他們慣常吵鬧的聲音,因為不習慣前去探望時,才赫然發現原來老先生身體不適臥病在床,少了充滿生命力的吆喝吵鬧,頗讓人悵然若失。
房間的左側外,是一片空曠的土地,村落裡的人視這兒為公共空間,或是散置的農具、或是農需使用的搬運機,三兩卻有序地放置在廣場上,一旁有各家捐出損壞尚堪用的簡單桌椅,供黃昏後自田作歸來的人小憩,遇到夏日晚風吹起,屋內悶熱空氣總逼得大夥兒外出乘涼,這兒便是最佳閒話家常的地方了;雖然這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聚落,平日居住的人口少說也有二三百人,但是每日雞犬相聞,自然也發展出一套生活的順序,乍看之下不免懷疑空間分配的公平性,事實上,規則中包含了當地人才知悉的情感倫理和相容。

清新稚嫩的臉孔

跨過六○年代為發展產業而開拓的米寬道路,正對居住處大門的對面,是一所有近百年歷史的小學,春末的清晨寒意沁人,不過天剛微亮而已,就可以看見活潑的小學生背著書包一路跳躍著前進,黝黑的皮膚顯現與平地學生迥然不同的光澤,聒噪的嘴巴上掛著二條青綠的鼻涕,走著聊著手背一抹,鼻涕就化作臉頰旁白膠似地痕跡,活像是昨夜夢境中偷溜出來的口水,怎麼看都像沒洗臉就出門的孩童,讓人忍不住想要鞠一抹面巾輕輕地拭去,還給他們原本一張清新稚嫩的臉孔。

太陽還沒有跨越學校後方的鞍部,不用搭手,就可以清楚望見自學校綿延而去的一片青綠,這一片緩坡就是村落裡大多數人的生活來源,分布其中的有各式水果,包含了椪乾、甜柿、橘子與少量的四季蔬菜,這是個標準依靠勞動換取經濟的村落,可惜的是,無論這些果農如何地辛勤工作,依然無法對抗現實社會中的作物價格波動,每回晚餐時分,從廚房豎耳窺聽廣場上夜晚的對談,總是不免聽見一聲長過一聲的嘆息,哀嘆著汗水滴落的速度永遠都追不上錢幣的消失。

從鞍部開始就是一條無止盡的油桐樹道,根據當地的耆老口述,這是五○年代末期經濟發展的一個「笑話」,原來,油桐在當時還算是項有經濟效益的植作,為了扶植農民改做經濟作物,在官方的循循善誘與保證之下,大家開始相信改種油桐的神話,一旦樹木長成到了可供榨油的時候,錢幣就會如同榨油器下滾滾而出的油般,可以逐步改善生活窘境,帶領農人脫離貧窮的惡夢;隨著時間流逝,滿山遍野的油桐花飄落,如同一朵朵無法兌現的謊言,積滿了鞍部和山谷,這才將大家從噩夢中驚醒。

花道

擁有地權的農民,盛怒之下擎起銳利的斧頭,「那時候,鎮日聽見的都是霍霍的砍樹聲啊!」耆老迷濛地眼睛望向遠方,追憶著那段無法回頭的歲月;順著他的眼神往鞍部看去,我想像著當時滿山飄落的油桐花瓣,不知道是怎樣的一種美景?沒多久的時間,眼前這一片青綠曾經化作蒼黃的土地,家戶重新拾起祖先的記憶,陸續在土地灑下或蔬菜或水果的種子,殷殷地等待著收成糊口,哺育飢扁的肚皮和黃口。

而那些屬於國家的土地,因緣巧合地保留了當時的記憶,於是大片大片的油桐樹依舊挺立在鞍部上,就這麼沿著村落的聯外道路不斷展延,形成一條獨特的「油桐花道」,安靜地自六○年代活存迄今,只在每年春末秋初的季節裡,綻放著它獨特的美麗,飄落著似雪的白色花瓣;拜這段不滅歷史所賜,才有了屬於我和孩子「淋花」的經驗,並保存久久無法遺忘,成為孩子與我之間獨有的生命過往,總在每年油桐花季的時分裡,不斷地被提起……。

在夏季即將到來前的某個週末,我依舊在鄰居喧嘩聲中醒來,日式榻榻米的藺草香味還在鼻端徘徊,雙眼還貪戀著睡意不忍張開,慣性地探了探一旁尚在熟睡的孩子,無限的滿足感從心裡蔓延到眼眶,這是三個乖巧聰穎的孩子,滿足了多年來在職場上衝撞的企圖心,孩子所帶給我的遠遠地超越了過往所有的學習,心懷感激地加強了手勁將他們擁入懷中,孩童特有的乳香竄入胸腔,忍不住用力地吸了好幾口氣,這才心滿意足的睜眼望向身旁。

意外地,女兒一雙靈活的大眼睛早就凝望著我,嘴角似笑非笑的酒窩隱隱浮現,嫩嫩的童音問著:「媽咪,你作夢都夢到我們喔?!」點點頭,我以擁抱替代答案,暖暖的被窩裡傳出了嬉笑聲,母子四人就在床上玩起了騷癢的遊戲,直

到肚皮發出抗議的聲響,才停止了清晨醒來的暖身活動,依戀地拍了拍三個孩子的屁股,將他們趕去盥洗梳理,我也走到傍著溪畔而逐的廚房,在滿室晨靄的陪伴下,動手準備四人的早餐,開始了在親情滿足中一天的行程。

魔幻寫實

「媽咪,快來看!」在女兒的驚呼下,我匆忙從廚房向屋前走去,推門一看,竟是滿眼的白雪皚皚,鞍部不知到在什麼時候竟被油桐的白色花瓣覆蓋住,遠遠望去就彷如歐洲的雪景一般讓人驚豔,看來今年的油桐花數量眾多,一面欣賞著眼前的美景,一面向三個兒女解說那是油桐花瓣飄落的結果,在早餐桌上,我將從耆老口中聽見的歷史故事娓娓轉述,引來兒女不可思議的眼光,彷彿那是書中才會讀到的文章,不禁有魔幻寫實的驚嘆感。

么兒尚在懵懂學習的三歲稚齡,鎮日跟在兄姐的腳步後方牙牙呼叫,遠方的花瓣就像桌上某些第一次吃到的食物般新奇,他睜著好奇的圓滾大眼睛,嘴裡含糊的跟著說「發……發……」,哥哥在一旁耐心的糾正著發音,「不是發,是花,跟我念……花……」,無奈么兒還沒發育完整的舌頭,怎麼也發不出正確的聲音,於是惹來餐桌上其他三人的一陣大笑,不經人事的稚子見到大家開心的嬉笑著,竟也跟著拍手鼓掌開心的隨之起舞,一頓早餐吃的笑語不斷。

在女兒的協助下收拾了餐桌,時鐘雖然才直指著上午九點一刻,但是在這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落裡,早已經不見了人影,大多數的人都已經在雞鳴之際上山工作了,留在家裡的除了老人與孩童之外,大約就是一些婦人罷了,站在門口張望了幾眼,山下的菜車還在幾個蜿蜒山道外緩行,想起今天該是下山採購物資的日子,而眼前鞍部的花瓣在日光的襯托下格外刺目,抵擋不住心底的蠢蠢欲動,我出聲喚來屋內嬉鬧著的三個孩子,手指著村落延外道路上的整排油桐,「今天,我們去看花好嗎?」。

安置好了么兒的兒童座椅,跨上那台代步多年的125機車,我們就這麼浩浩蕩蕩的出發了;雖然這是位於海拔六百的村落,但是沿路植被豐富、樹木林立,騎在蜿蜒的道路上仍有著寒意,冷冽的空氣刺激了大腦,一早起床尚未完全甦醒的意識,在剎那間全活了起來,三個孩子雖然都著了厚衣,我仍可以感受到他們哆嗦的身體不住發顫,但是出遊卻又同時讓他們身心振奮,臉上健康的蘋果紅就這麼一顆顆地展現,前後一搭一唱的歌聲,伴著緩緩加速的機車往前駛去,這是愉悅的一天!

淋花

這條產業道路蜿蜒漫長,要到距離最近的生活機能小鎮,騎機車得要半個小時以上的車程,一路風景美好處處都有歷史故事,過去總有機會聽見村落裡的老人們輕聲敘述,於是,我也養成了每到一個景點就問:「這是哪兒啊?有過什麼故事呢?」孩子們爭先搶著回答問題,若遇遺漏了什麼細節,還會被另個孩子不服氣的略加補充,生活中的教育應該就是這麼回事吧,唯有與生命一起成長所累積的記憶,才會深深地種植在腦海中,任憑如何久遠都不易遺忘。

當鞍部上的油桐隨著地形漸次地下移與產業道路平行的時候,雪色的花瓣也開始逐漸飄落在我們的頭上、四肢與臉上,三個孩子在車上興奮的捕捉四方飄來的白雪,我終於無法掌握過度搖晃的車體而決定放棄繼續前行,找了一處較寬闊的路旁停下,置妥笨重的機車放下三個孩子,興奮的尖叫聲早已經此起彼落了好幾回合;這裡正好是某條水道經過的交叉處,幾株巨大的油桐在溼冷的環境下長的格外健康,花瓣張狂地在樹身上奔放,風一吹宛如下雨似地四處張揚飛落,那麼多的雪色花末怎麼也飄不完。

「媽媽,我們好像在『淋花』喔!」女兒抬起稚嫩的臉龐向我說著,心下一動,就被這童言童語感動的要熱淚盈眶了,在略寒的春末夏初之際,我們母子四人就佇立在雪色的花雨下驚艷許久,並在心頭留下這一幅畫面,久久都不曾遺忘過;儘管,距離現在已經經過了將近十年的時間,每逢春末或秋初見到油桐花飄時,我和孩子都會交換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似乎又回到了當年那個「淋雨」的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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