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界的可口可樂

打開美國文學暢銷書史,追溯上個世紀一九九○年代最大的轉變,當屬「富者愈富,窮者愈窮」這一現象的成形。換言之,由於八○年代書籍販售與出版事業一連串的整併,出版最可貴的多元性逐漸消逝,追逐暢銷書成了各大出版集團的存活關鍵。此一變化呈現在暢銷書排行榜,便是「老賊永不凋零,新人求生無門」,看來數去,排行榜常客幾乎總是有大出版集團撐腰的那幾位。而盤據金榜的老賊之尤,則非葛里遜莫屬了。此君一出,誰都難與爭鋒。統計那十年之中,他六連霸冠軍寶座(一九九四~九),蟬聯二次亞軍(一九九二~三),一次第七名(一九九一)。這種名次成就,就算通吃八○年代、處於最巔峰時期的史蒂芬‧金也難望其項背。無怪乎當時連向稱保守的《基督教科學箴言報》都不得不說:「搭飛機的乘客人手一冊葛里遜的小說,似乎已成為聯邦航空管理局的規定了」。大導演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更認同「葛里遜的小說是文學界的可口可樂,人手一本」的說法,而樂於執導由他的小說所改編的《造雨人》(The Rainmaker)了。

約翰‧葛里遜年紀不算大,一九五五年出生於阿肯色州一個建築工人的家庭,據說跟後來貴為總統的柯林頓,還攀得上那麼一點點遙遠的親戚關係。其家固貧,流離謀生,最後落腳於密西西比州。葛里遜從小愛玩棒球,喜歡閱讀,有時也塗塗寫寫,但最大的志向則是當個職棒選手。直到高中時,發現自己實在不是那塊料,方才轉心進密西根州大主修會計,打算當個稅務員。畢業後,或許自忖思路清晰,能言善辯,而覺得一輩子「拔鵝毛」,未免無趣。因此乃進入密西西比大學法學院,改行念法律,一九八一年畢業後,順利考上律師執照,成了開業律師。一九八三年更被選入州議會,當上了州議員。

法而優則政,早在林肯總統之初,律師便是登上美國政壇的捷徑。二十八歲的律師議員,如其有心經營,璀璨的千里之行當是充滿可能性的。然而,人生難說,有時候,幾句話入耳,一個念頭閃現,命運便整個兒改變了。如今早已為眾人皆知的葛里遜傳奇作家生涯之始,便是一個明證。

傳奇作家生涯之始

一九八四年左右的某天,年輕的葛里遜律師在郡法院裡,偶然間聽到了一位十二歲的強暴受害女孩的悲慘證詞,他感同身受,突然轉想:假使那位傷痛欲絕的父親動手殺了嫌疑犯,那將會怎麼樣呢?這個念頭,成了一種召喚(calling),接下來的三年裡,不知怎地,這位年輕律師的寫作興致又來了。他每天早上五點鐘起床,利用上班前的時間,加上出庭間的空檔,動手寫起一本小說。一九八七年,大功告成,取名《殺戮時刻》(A Time to Kill)。書寫好了,當然希望出版。問題是,沒人對這部小說感興趣,在接連碰壁之後,終於有一家名為Wynwood的小出版社接受了,第一版印了五千本,葛里遜自己花錢買回了一千本,銷路可想而知。

這樣的作家生涯之始,說慘倒也不算太慘,畢竟,第一本書就能出版,那也很不錯了(想想看,史蒂芬‧金是寫了多久,方才出版第一本書?至少十年!)但如果拿「前程遠大的州議員/律師」跟「初版五千本的無名作家」相比,按照純粹理性判斷,此時該何去何從?大概不想可知。然而,葛里遜偏偏不此之想,就在《殺戮時刻》脫稿的同一天,他竟彷彿寫上癮,又開始寫起另一本小說了。一九九一年,這部中文譯名當為《律師事務所》(The Firm)卻被譯成《糖衣陷阱》的小說一炮而紅,高踞《紐約時報》暢銷排行榜王座達四十七週之久,後來更被改編成電影《黑色豪門企業》,由湯姆‧克魯斯主演,也成了炙手可熱的賣座影片。葛里遜在知道自己至少可以從「雙日出版社」(Doubleday)和派拉蒙影業公司總共獲得八十萬美元的版稅後,即刻辭去律師工作,專心當作家去了。日後為人所熟知的所謂「葛里遜事業體」(Grisham Business)也就此展開。

寫律師 要比當律師好玩太多了

葛里遜從「律師」轉行當「作家」,其勇敢果決,幾乎可以用「迫不及待」四個字形容。也因此不免讓人疑惑,倘若「寫作」僅是葛里遜口中所說的一種「嗜好」(hobby)而已。為何他會如此瘋魔,一旦新作大賣,便彷彿搭上救生艇一般,急忙脫離律師這一行業呢?到底是葛里遜很愛寫作,還是他根本不愛當律師?二四年,為了慶祝新書《最後陪審員》(The Last Juror)的成功,葛里遜罕見地接受媒體專訪,談到當年律師生涯時,透露了一些蛛絲馬跡:「我非常不快樂,作夢都想逃跑!」「十三年前,我的律師事務所關門大吉,那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一天,我一點都不懷念那段日子。寫律師要比當律師好玩太多了!」

當律師———尤其在美國當律師———不好玩。熟讀葛里遜小說的人,大概很少不贊成這種說法的。從西方傳統來看,律師,一如醫師和牧師,應該是這個社會中具有能力確認和追求公共利益的少數階層,社會所以同意其高收入的根源,乃是期望他們因此能從經濟壓力之中解放出來,更專心一致地為公共利益而奮鬥。因此,高收入絕非首要目標,而是附帶的結果。在美國,直到上個世紀一九七○年代之前,這一傳統大致都能確保,以其「自傳」而為世人所熟知的丹諾(Clarence Darrow)和理曼(Arthur L. Liman)這兩位律師,恰足為其代表。

然而,自從七○年代中期之後,由於資本主義的不斷侵蝕,「法律重商主義」盛行,竟使得律師這一「為公眾服務」的職業,也轉而強調投資報酬率,一切向錢看了。其最後結果則是律師事務所不斷擴大其規模,務使合夥人獲得更多利潤與回報,並將之作為成功與否的標誌。這些大事務所,為了廣闢財源,其客戶一無例外,幾乎都是大公司、大財團。另一方面,以財產多寡來評價成功與否的職場文化既經形成,律師往往自覺或不自覺地把自己定位為「商人」,為了追逐私利,而不惜犧牲公共利益或第三者利益。他們可以跟著救護車跑以爭取車禍賠償官司;登報徵求醫藥、環保受害人,好提起集體賠償訴訟,並將大半賠償金撈進自己腰包之中。最後的結果則是,律師成了富人的打手,窮人根本無力透過訴訟來保障自己的權益。今日美國,每九千個低收入戶才擁有一個律師,而每二四○個中高收入家庭便擁有一個律師。法律之前,或許人人平等。但律師之前,只怕貧富懸殊,難得被平等看待了。

葛理遜是否因為受困於這種大環境,對於當代美國律師文化深有不滿,所以才急於逃之夭夭,大概很難獲得明證。不過,從文學成就來看,評論家普遍公認,美國通俗文學中,「法律驚悚」(Legal thrillers)這一類型書寫,是經由他的灌溉耕耘而確立的。有趣的是,其小說中的驚悚成分,與其說是小說情節的曲折離奇,緊張刺激,倒不如說是司法運作的重重黑幕,以及律師這一職業的墮落與不堪。美國出版界總愛把葛里遜的小說情節比喻為《聖經》裡少年大衛(David)與巨人哥利亞(Goliah)的對抗。主人翁幾乎都是站在窮人這一邊,憑藉其道德勇氣與一些偶然的機遇,最後終於打敗了邪惡的大財團、企業或大型律師事務所。而葛里遜往往也會在結局時,讓主角找到一條生路,不用繼續在律師這行業裡討生活。「我先是個人,然後才是個律師」,《街頭律師》(The Street Lawyer)裡的這一句話,大概也足以說明他對於屈服於商業利益之下的美國律師界的觀感了。

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

不無諷刺的是,葛里遜可能因為受不了「法律重商主義」,而不想當律師。只是,回過頭細看,作為一名當紅暢銷作家,他所以能夠獨領風騷十餘年,賺進億萬財富,個人的天賦才情固然是最主要因素,但假如沒有「出版重商主義」之推波助瀾,只怕他也不會這麼快就出頭天了———逃得了和尚,他畢竟還是沒能逃掉廟!

如前所述,美國出版界在歷經一九八○年代的整併之後,進入九○年代時,印量動輒超過百萬冊的暢銷書,幾乎已成為所剩無幾的超大型出版集團最重要的獲利來源。且歸納實戰經驗所得,也發展出一套打造暢銷書的行銷手法出來了。大體而言,一個暢銷作家如要維持其聲勢不墜,必須每年定時推出一本新書,最主要原因是,如此一來,新書精裝本的出版時間,剛好會與上一年作品平裝本上市時間重疊,新舊書互相拉抬,一石兩鳥,格外容易成功(假如同時又能有電影配合上檔,那聲勢就更加驚人了)。由於是「定時」推出新作,宣傳造勢相對容易,以葛里遜為例,一九九一年之後,他幾乎每年都會在新春二月推出一部新作,當此新書發售倒數之日,所有讀者無不引頸期待,屆時漏夜排隊搶購新書;書店也趕忙清出平台、書架,等待「葛里遜颶風」來襲。由於讀者對於新書內容的好奇,出版社很容易便可操控媒體,形成話題,達到宣傳效果———在經歷《哈利‧波特》幾次首賣盛況之後,國內讀者對於這套操作模式大約不太陌生。九○年代,年年準時報到的「葛里遜颶風」,吹得最強烈的一次,當屬一九九四年,那一年的春天,他的新書《終極審判》(The Chamber)高踞精裝本排行榜榜首,《黑色豪門企業》、《鵜鶘檔案》(The Pelican Brief)、《殺戮時光》分居平裝本暢銷書第一、二、三名,加上電影《終極證人》(The Client)的上演,「葛里遜事業體」達到前所未有的顛峰。他和經紀人甚至還擔心「過度曝光」,會有負面效果。而這也是日後葛里遜對於出售電影改編權一事,始終持保留態度的主要原因。

拿得起放得下,永遠向前看

「每年一本,準時出版」,聽起來似乎沒什麼了不起。但假如所寫出來的那本書,直接關係到幾千萬美元的輸贏,卻還能從容以對,那可就不簡單了。其道理一如職棒投手,季賽每週先發或許不算什麼,季後賽要是也能按時登板且場場獲勝,那可就了不起了。葛里遜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也正是,在長達十幾年的時間裡,他幾乎年年準時報到,從不缺席,且小說都能維持一定水準,高下之間,相去不會太遠。更驚人的是,按照葛里遜的說法,他每年只花六個月的時間寫作,另外六個月則看棒球、打棒球,安享天倫之樂,悠哉度日。「一旦寫將起來,文思泉湧而出。一旦寫完了,我就快快把它撤離書桌,送出家門出版去了。因為我已經準備好要寫下一本了。」「(對於書中角色)我傾向早早把它忘記,因為我總是在想下一本書、下二本書或下一部電影」。

葛里遜自承其寫作靈感源自於天生「跳躍的想像力」(a hyperactive imagination),正好說明了其長處,也是其短處之所在。事實上,暢銷書寫作與純文學創作,兩者之間最大不同在於,前者偏於情節的鋪陳,最需要的是一個讓人拍案叫絕的「好故事」,至於人物性格,往往是配合情節加以塑造。後者則反是,往往先有人物,再依照其性格,鋪陳故事。故事簡單,甚至沒有故事也無妨,某些「意識流」、「新小說」即是。葛里遜超強的跳躍想像力,加上樸實簡鍊的文字,很容易讓人一讀入迷,被情節牽著鼻子走路,非至終卷而後已。反之,也由於其想像力過於跳躍,許多人物性格,難脫淺顯之譏。沉迷故事之時,未必有所感,事後回想,卻往往只有「好看」兩字,而不及其他了———不過,到了今天,閱讀標準正在不斷橫移之中,「好看」二字幾乎比什麼都重要。若是如此,葛里遜再度登台(灣),或許也正得其時吧!

沒錯,颶風回來了

或許連寫十年「法律驚悚小說」,寫膩了;或許受到好友史蒂芬‧金的影響,也想證明自己不僅會寫以情節取勝的暢銷小說,也可以寫得更具文學性一些。二○○一年,葛里遜一連出版了兩本不太一樣的小說,一本是具有自傳成分的《上漆的房子》(A Painted House),另一本則是頗具喜感的《逃離耶誕》(Skipping Christmas),兩本書銷售熱度毫依然不減,但長期習慣春天接受「葛里遜颶風」侵襲的忠實書迷卻不免有些雜音出現。二○○二年春天,經過千呼萬喚,葛里遜推出了《死亡傳喚》(The Sum-mons),從書名、從內容來看,颶風似乎又回到軌道之上了。然而不然的是,凡走過的必將留下痕跡,細心的讀者當很容易發現,此書在人物性格刻劃,尤其主角面對鉅額意外之財的心理變化描述,佔去相當多篇幅,與以往特重情節鋪陳的寫法頗有不同。此書推出之際,《紐約時報》便以「金錢之誘惑」作為標題,一語雙關地詢問,葛里遜此一回歸,是否也因為受不了出版利潤的誘惑?葛里遜則加以反駁,認為金錢聲名對他而言,早已不成問題。他的回歸,純粹是為了寫作的樂趣,兼且回報讀者的期待而已。孰是孰非,很難說得清楚。不過,當年年底結算總帳,天王「出軌」歸來,人氣依然滿滿不漏,《死亡傳喚》再度奪下年度排行榜冠軍,賣了多少本?不多,二六○萬本,每分鐘五本而已———沒錯,颶風回來了,還是吹得那樣強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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