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開朗基羅發現自己愛的悲劇如同提特育斯,兀鷹飛來,瞪視美麗的肉體,這肉體是美好的食物,這肉體將被撕裂,嚼成碎片。米開朗基羅在提特育斯的畫作中使自己幻化成兀鷹,也幻化成提特育斯,他貪戀肉體,他也受肉體的酷刑折磨。
思考矯飾風格的向上旋轉、拉長的作品,在米開朗基羅五十五歲(一五三○年)前後表現得特別明顯。
一件同樣屬於梅迪奇家族陵墓計畫的「勝利」雕刻是常常被作為矯飾風格的典型範例。
「勝利」(Victory)是一名男子像,右手彎曲,向自己的左肩推動旋轉,下半身卻向另一個方向旋轉,右腿直伸,左腿彎曲,跨在底座上,底座上有一名巨大的中年男子的頭像。
年輕男子跨騎在中年男子身上,彷彿勝利者。
在這件作品裏,因為強調旋轉的力量,青年男子的頸部、腰部都被拉長,面對這件作品,感受到向上旋轉升起的力量,一種律動的、不穩定的視覺,瓦解了文藝復興慣用的三角形構圖。三角形金字塔結構是永恆穩定的對稱,米開朗基羅釋放了這種規則,他使雕塑如花瓣綻放,一片一片打開,使雕塑有更大的表現的自由。
「勝利」是什麼意思?
是青年男子戰勝了中年男子嗎?
許多評論家關心這件作品,認為「戰勝」不再是傳統戰爭中輸與贏的表現,米開朗基羅的「勝利」有更深的隱喻與象徵。
青年騎跨在中年男子頭上,中年男子深沉的表情,好像在思考自己被打敗的意義。
有學者指出這件作品中隱含的異端之愛,米開朗基羅極度眷戀青春俊美的男子,特別是一五三二年認識的青年貴族卡瓦里耶(Tommasode Cavalieri),米開朗基羅為這名人文教養、儀容、談吐、肉體……都俊美到驚人的青年男子寫了無數熱情洋溢的詩。
我可以遺棄餵養我的食糧
因為它只餵養我不快樂的身體
而你,你的名字,如此甜美
使我不再覺得痛苦
不再畏懼死亡。你的名字
餵養了我的身體
也餵養我的心靈
認識卡瓦里耶時,米開朗基羅已經五十七歲,他似乎被美打敗了,垂垂老矣,被美征服,他應該狂喜,還是沮喪?
被美打敗,他應該覺得自豪,還是羞辱?
他在自己衰老卻熾烈燃燒的肉體裏看到一種「奴役」,一種「囚禁」,他知道自己終其一生,將背負著美走向死亡。
「勝利」是在這樣的異端之愛中產生的作品嗎?
學者之間,頗有爭議。
到目前為止,「勝利」的製作年代被認為是在一五三○年以前,米開朗基羅五十五歲。
而米氏遇到卡瓦里耶是在一五三二年,五十七歲。
「勝利」雕刻中的俊美男子顯然不是卡瓦里耶,但是,當然也可能反映米氏中年一系列對青春男性異端之愛的眷戀。
在「勝利」作品中,米開朗基羅基本上不再做最後修飾的刨光,人體上留下很細的鑿痕,十字形交叉的細線,像他素描裏常用的手法,彷彿成為他眷戀男體青春之美的許多細密的質感。
米開朗基羅似乎渴望著把視覺轉換成觸覺,他要用身體,用全部的最熱烈的觸覺去擁抱一個肉體。
他的作品透露這種狂烈的渴望,但是,現實之中呢?
現代的藝術史家更關注米開朗基羅與這些青年俊美男子肉體上與性行為上的接觸。
但是,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資料顯示米開朗基羅有具體與男性的肉體接觸,他只留下大量驚人熱情的書信與詩句,謳歌青春,謳歌美,謳歌一種激情至死卻沒有結局的愛。
他狂暴熱烈如火焰的愛,彷彿只是為了燃燒自己,他寫給卡瓦里耶的詩句說:
我燃燒,我消耗自己,我哭泣……
愛像一種永無止盡的酷刑,在與卡瓦里耶相遇的一五三二年,他留下了一系列男體與鷹的素描。
第一件畫的是提特育斯(Tityus),祂是希臘神話中地神(Earth)之子,因為得罪了冥王黑德斯(Hades),被綑綁在巨石上,每天有兀鷹前來,撕裂祂的胸腹,啄食祂的肝臟,等劇痛的酷刑過後,祂的肝會復原,胸腹重新長好,等待第二天兀鷹再來撕裂啄食;這種日復一日的酷痛折磨是希臘神話對生命悲劇的最強烈的暗示。永無止盡的受苦,永無止盡的痛,永無止盡的撕裂,永遠沒有結束,日復一日,無助也無奈地承擔一種沒有結局的酷刑。
米開朗基羅發現自己愛的悲劇如同提特育斯,兀鷹飛來,瞪視美麗的肉體,這肉體是美好的食物,這肉體將被撕裂,嚼成碎片。
米開朗基羅在提特育斯的畫作中使自己幻化成兀鷹,也幻化成提特育斯,他貪戀肉體,他也受肉體的酷刑折磨。
另一件以鷹與男體創作的作品是「賈尼美弟」(Ganymede),這件作品原作佚失,但留下了一件摹本。
賈尼美弟是人間俊美少年,天上眾神之神宙斯(Zeus)一向追逐著美女,這一次卻被賈尼美弟的俊美震驚,宙斯化身成鷹,撲翅抓起賈尼美弟,把這英俊少年帶到眾神國度,在奧林帕斯諸神饗宴中為神祇斟酒。
希臘神話中的美──肉體的美,可以震動天神。
從素描摹本來看,一頭張開雙翅的飛鷹,環抱著俊美少年,鷹的雙爪猛烈勾住賈尼美弟的腳。
如果這張素描如一般學者所言,在傳達米開朗基羅初戀卡瓦里耶的激情,那麼,米開朗基羅的愛是狂暴充滿激烈肉欲的肉體之愛。這件作品中兀鷹對俊美少年的愛表現得近於一種瘋狂的毀滅。
這樣瘋狂毀滅的愛,沒有回應,害怕回應,變成熱烈的書信與詩,變成炙烤自己的烈火,變成他宿命中的罪,他承擔著,為此自負,也為此羞辱;為此狂喜,也為此絕望。
他俗世的異端之愛或許是他創作生命裏最主要的動力,那些沒有回應的絕望也一次又一次轉換成創作中無與倫比的美的顯現。
許多學者關心到米開朗基羅的異端之愛與他創作之間的緊密關心。
也有許多學者注意到米氏的異端之愛中也包含著一位非常特殊的女性──科羅娜(Vittoria Colonna)。
科羅娜追求性靈純粹聖潔之美,曾經想進修道院,把生命奉獻給神,後來嫁給一名侯爵,不多久守了寡,寡居中寫了很多詩。
科羅娜是貴族,謹守基督教禁欲的戒律,她四十五歲時遇見米開朗基羅,米氏已是六十歲的人。
他們彼此傾談,書寫美麗的詩句,書信往返,很多人相信六十歲的米開朗基羅在西斯汀禮拜堂繪畫「最後審判」壁畫時是以科羅娜做畫中聖母的範本。
在羅馬時,科羅娜住在本篤修會的修道院,但常常邀請米開朗基羅及其他藝術家在她的宅邸暢談宗教、藝術、詩……
米開朗基羅也寫了許多詩給科羅娜,但是和寫給卡瓦里耶的不同,那些詩句,如此平靜優美,沒有激情,沒有夢幻,沒有令人窒息的欲望的嘶叫,也沒有毀滅與絕望。
米開朗基羅與科羅娜其實更像精神上的知己,追求著純粹性靈上的美與昇華。
一五四七年,科羅娜五十六歲逝世,米開朗基羅已是七十二歲高齡,他守在科羅娜臨終的床前,親吻她的手,告別了最親密的朋友。
(本文收入作者新書「破解米開朗基羅」,天下文化出版)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newslist/newslist-content/0,3546,11051301+112006103000348,00.html
- Nov 05 Sun 2006 00:21
2006.10.30 中國時報 ■人間---破解米開朗基羅2之2 異端之愛 蔣 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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