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以為是-------。後來我沉默不語。當海鷗如同凶惡的鴿子。每個早上起來空氣總是凜烈。天空是撕裂的藍。人說的斷崖與城堡。我們經過。有時會聽到低音大提琴偶然的:Da-得;Da-得;我無法分辨黎明的藍與黃;我說黎明比較藍一點,而終結的時候總是鬧亮的黃。他們無法明白,也沒有興趣明白,語言最終原來是那麼的自說自。我在廚房沖一杯奶茶,英國廚房及奶茶,銀匙敲在崩裂的舊茶杯之上,那樣清脆靈巧寂寞的聲音;我對食物從來沒有熱情,但我總懷疑歸宿就在一個沒有食物香氣的廚房,坐下來,我說,讓我靜靜的坐下來,我想喝一杯早餐奶茶。

當節日如同血之瀉地。我如何明白一個節日呢,好像與時間有關,重複重複,但人已經不一樣。那年我來到這個節日,愛丁堡的夏天,我記得只是颯颯的寒,我在一個紅色電話亭,擦著雙腳抖著身子打一個電話。我說原來八月那麼冷。我沒有想過我會再來。再來的時候原來我還記得城堡。我們吃油熱的炸魚薯條。一條長長的斜路,有人午夜在玩火把。如果想來,那條斜路一定是那條我每天行走奔跑無數次的高街。有人問我:你知道高街嗎?我拖長聲音說,我---記----得。那個問路的人,沒有等我的答案,便離開了。誰會想知道你記得些甚麼。

我們明白雨。(你怎樣明白,陽光與雨的些微分別?)打開窗還是小劇場的燈亮起,總在提示雨。每天都經過雨。提著極重的箱子,推著鼓架,背著我的舞鞋和魚尾裙,電腦,大背包一堆永遠派不完的宣傳單張,我們去拿宣傳物品的時候,小伙子說,you are screwed。我失神的大笑,知道這就是我們的處境,在劇場與藝穗節辦公室來回奔跑,或者那個難忘的午夜三時的技術排演,我們總會遇到雨。蘇格蘭的雨,黑色。或許是我的心的緣故,我從來沒有那麼蒼老過,天亮的時候,雨停了。

天微亮。從的士看出去,天微亮。提琴手說,總有那麼多事情,不見了就是不見了。他說你知道我並不是說錢包。那些像錢包的事情,提琴手遺下了他的提琴,好像關於愛,天微亮的時候尋尋覓覓,你知道的,說理解,我們從不理解,無論我們可以有多理性有多節制,甚至知道天使的話語,或者苦苦思索真理,你問你知道那個青銅像嗎,高街的David Hume,他也說關於理解,一街的笑聲與絕望,年輕女子說請你拿一張宣傳單張好嗎,我想回家了;年輕的肆意是從來不需要理解,鼓手夜半回來說哦你偷了我的白磨茹,很甜的白磨茹,我說我買回給你吧但原來我們願意理解的事情是那麼不一樣。我以為是關於音樂而她想的是白磨茹。

我們都誤會了。在我人生裡面總因為誤會而傷心。而我以為我不會再誤會。他說我不希望你會覺得難過但我說我已經覺得難過了。這真是間美麗的房子,美麗的蘇格蘭老房子,很高很高的舊水晶燈,搖搖晃晃的木樓梯,恍惚一定是肉體感覺而無其他,我時常是第一個,打開房子的門,他們出去看表演,遊覽,我很不合時宜的在廚房倒一杯麥芽威士忌,幾乎是預咒,無人的劇場,後來我老做一個重複的噩夢,表演開始了但沒有觀眾,也沒有其他人只有我一個,我想是不是表演改時間地點了但沒有人通知我,六時半開的場,夢中是六時半開的場真實的是下午一時,七時還沒有人到,我在做一個沒有人來看的表演。其後我一生都會做著同樣的噩夢。

街就是節日

在人頭湧湧的藝穗節辦公室,我聽到一個美國女子在跟人說,前天我們進場的人還不錯,但昨天沒有人來,現在我很害怕。當時我想,會不會是我。那天星期天,雖然是唯一的一天,街上有巡遊,那天沒有人來。我們做了一個給拍照的表演。真是慘烈。我還有甚麼好說。默默的收拾著,還有甚麼好說。想起那個美國女子,不禁苦笑起來。以後真的每天都很驚。

就是說:沒有一個命運是獨一無二的。連失敗也不會。既然命運互相呼應,為甚麼我們無法互相理解。「我得到了我一生最差的評論。真是活該。」「沒有甚麼好解釋。只能說自己學藝不精。」「不知道她在做甚麼。」「笨拙。口齒不清。可以不理。」奇怪有觀眾給我留下了字條:「很有興趣知道WBW 寫的其他是甚麼。跟另一個觀眾談起,她也很喜歡這個表演。」是不是我自己想像出來的安慰獎。但字條我留在我的檔案裡,字很潦草,看不清楚。

走在那條可怖的高街上,街就是節日,我買了銀戒指依莎貝又編了彩色小辮子;節日的意思就是事情在你意想之外發生。最後表演那天,我和依莎貝和練拖著一大堆雜物在場地外等計程車,有一對老夫婦走過,我說:這不是 Sir David Wilson 嗎。其實他是Lord Wilson。他當港督時是sir。那時我當記者,習慣了就像我現在還叫那些局做branch。殖民地時期的稱呼。衛奕信我在倫敦時找過他做過一個資料搜集的訪問,其後甚麼也沒有寫,沒有當記者後最大的驕傲是,我可以選擇甚麼也不寫。後來就寫了一個小說,部份做了這次表演的劇本,沒有寫他所以也沒有想到他。但碰到他,就閒話著,不知道他是否記得我,我只說我們從香港來,他說,你們表演嗎,我說,是呀,今天最後,已經完了。他去我們的場地看他的學生表演,劍橋的學生。他說了近況,就像碰到舊人一樣。也實在是。我說真巧呀,我跟他們說我們的舊總督就在愛丁堡住,他說,現在有時住倫敦,有時住劍橋,有時住愛丁堡。來到蘇格蘭見到山就想到他。香港的山頭和蘇格蘭的有一點像。小路叫衛奕信徑。我們的舊總督喜歡行山。

譬如說也沒想到踫到機場大混亂。我笑說你們要去希斯路難民營。他們先走,我留下和家人走走。後來我也在希斯路滯留倉,打開電腦,寫某一個早晨開始寫的。斷斷續續,後來我寫或不,或我的人生,總是斷斷續續。事情還是不要再想。最後的那一個晚上,他們出去吃飯,我收拾了行李,獨自坐在漸暗的大客廳裡,桌面清理了堆起的節目表,他們寫的節目評論,煙頭我倒了,但空氣還有香煙的氣味,依莎貝的工作桌,還有她的膠紙,箱頭筆,她寫的告示,她和他們出去了,最後的幾天她挺不住嘔了,做完表演我們去吃午餐,她吃了一個牛扒又一個牛扒,體力勞動過量,我們吃量都變牛,平日我不大吃肉居然變得很嗜肉,她吃完就嘔,流汗,抽搐,我們叫了救護車。沒甚麼事,護士說,要睡覺休息。她很有勁的跑跑跑,我苦著臉在後面跟,原來我比她噤捱,她嘔完最後那個晚上,我午夜突然大腿抽搐,痛得尖叫坐起,嚇得我姊按著我。原來廣東話是對的,做到你嘔做到你抽筋。

憂傷的早晨,愈來愈輕

藝穗的意思是冒險。這個我明白。但原來也是乜都自己做。十分鐘入台五分鐘拆台走人。來到愛丁堡後我去看表演就有職業病,看人家怎樣五分鐘拆台。後來看,他們都很有經驗,一塊布一個手風琴一個小提琴,挾起就走,那像我們像管弦樂團那麼笨重,個個擔擔抬抬,身水身汗,還付出昂貴的租賃費用。韓國人,好團結,一堆人租一架車,到處做宣傳,又送扇又做街騷,我們也做街騷,但聲勢差一大截,對面有做吹袋笛,袋笛好大聲,我們完全無法對撼,阿塗走去叫他,移開一點好不好。我說你倒夠膽。對方答,你來多久?我在這裡多久?你叫我走?不久他走了,但我們也捱不久,都走了。

他們沒甚麼興頭,我倒喜歡做街騷,很自由,隨便跳,後來賺了一鎊半。有個人,拿著一鎊半,很尷尬,因為找不到打開的琴盒,所以就將零錢放在譜架上。當初我還以為是阿塗買三文治找回來的碎錢。劇場裡面就很拘謹。我不喜歡我自己的表演。沒辦法,自己也不喜歡,沒有辦法說服人。我弄錯了,我誤會了,我以為關於音樂與文學,我只是極其笨拙。這個事情我不要想。

排練的時候時常在灣仔街頭。上一份工作在灣仔。轉了一個圈,又回來灣仔。除了年紀及其顯現,沒有承載得更多。想去愛丁堡,排除萬難的去了,所得的不過是幾張紙幾個字,幾個笨拙的姿勢,愈來愈輕,一個憂傷的早晨,愈來愈輕。去愛丁堡部份費用是由香港特區政府資助,感到很難向納稅人交待,走遠一步無論是藝術上還是無盡的雜務,都是那麼難。一個地方或一件事情從來不可以答應些甚麼,我只能說,無論那麼小那麼笨,一步只能是上一步的廷續。依莎貝是個比較會生活的女子,她說,好辛苦好辛苦,這次的經歷我一生難忘,我學會了很多。

我不知我學會多少。表演完了我在高街拍了點照片,又和我姊和練在草巿街的舊衣店西港街的舊書店打轉。書店的舊地牢一整個房間都是音樂的舊書,來的時候我在讀薩依德和巴拉保音樂和文學的對話,也在讀大江健三郎和小澤征爾,在舊書店找到了華格納的自傳,一九一一年出版,書裡有藏書票,買的人簽了自己的名字,寫下了買書的日期是一九一二年。我想差不多一百年。書很輕,因為紙張很舊。賣三鎊半。賣書人和練在說那本在馬可孛羅之前的《城巿之光》,或《光州》。賣書的人都懂書。賣舊衣的女子白蒂,說維多利亞女子的披肩,她母親結婚時那一件舊狐皮。她說蘇格蘭人很會保留舊東西。我想起我們住的那間老房子,租給人,很殘很舊,熱水時熱時冷,依莎貝在洗澡時大叫救命,燒開水的壼又漏水,但廚房還留在一整套有印記的純銀餐具。

我在愛丁堡知道的,不是我以為的音樂和文學,或理解,而是節日的艱難。和時間。蒼老。這個我必然會學得謙卑。端坐在書桌前,打開一本百年前的華格納。安靜閱讀。甚麼也不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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