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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瀆神」的《街區的孩子們》

我之所以提出這樣的問題,是因為早在1960年代,馬富茲在報刊連載長篇小說《街區的孩子們》(編按:Awlad Haratina,台灣桂冠出版譯為《街魂》)之後,就激怒了穆斯林。伊斯蘭權威的宗教學家曾裁定馬富茲寫作這部「瀆神」小說,該當死罪。後來,穆斯林激進分子後悔沒有盡快殺死馬富茲以儆效尤,否則就不會再次冒出一個魯西迪,出版「瀆神」的《魔鬼詩篇》。1994年,諾貝爾和平獎頒發給以色列總理拉賓、外長裴瑞斯和巴解組織領袖阿拉法特的消息公布後,八十高齡的馬富茲同時成為恐怖襲擊的目標。他的脖頸和執筆的右手受到重創。

這部小說之所以被視為「瀆神」,是因為小說中不但出現了影射撒旦、摩西、聖子耶穌和先知穆罕默德的人物,而且有一個影射上帝或真主的暴君形象。小說中的「街區的孩子們」,是家族暴君傑布拉維的子孫。作者描寫了這個老祖父開拓土地建立街區之後五代人的內爭外鬥。傑布拉維放逐自己的兒子,猶如上帝把亞當逐出伊甸園。他禁錮子孫,猶如巴金的小說《家》中那個高老太爺窒息年輕一代的青春活力。傑布拉維的一個孩子的一段自白充滿悲憤的力量:

大院的高牆擋住渴望的心靈。如何讓這個可怖的父親聽到我的哭號?……哪兒有指甲花和茉莉花的芬芳?哪兒有平和的心境?我的笛韻哪去了?你這殘忍的人!……難道你心中的堅冰永遠不會融化?

在這裡,我們聽到了反抗精神壓制扼殺藝術的聲音。正如佛洛依德所認為的那樣,反父是一個永恆的文學主題。但是,應當補充的是,在政治諷喻意義上,這個主題就是反對專制和獨裁。

傑布拉維最後死於象徵科學的魔法師手裡。魔法師自稱為接替穆罕默德的先知。這個結尾,令人想起尼采的「上帝死了」的宣告。可是,據作者自己的解釋,沒有任何事物可以用來象徵巨人般的上帝(或真主),傑布拉維所象徵的,只是世人關於上帝的觀念。

馬富茲對穆斯林極端主義的批判,並不意味著他拋棄了伊斯蘭文明的遺產。因為伊斯蘭也有蘇菲派(Sufism),甚至有更為中庸的一翼。蘇菲派大師伊本‧阿拉比(Ibn ‘Arabi)曾經寫道:「精神為諸父,自然為生母,因其乃化生之本源。」蘇菲派對人類知識學問兼容的開放胸襟,逸出正統一神論的近乎泛神論的觀點,看重精神生活及其溫和的人生態度,是馬富茲心儀的。在這個意義上,馬富茲仍然是伊斯蘭文明的兒子。

一神論的解構和冥王寶座前的審判

馬富茲同時也是與蘇菲精神相通的法老文明唻即埃及文明啀的兒子。一方面,古埃及太陽崇拜啟迪了哥白尼「日心說」的靈感,與科學結下不解之緣。另一方面,神話中萬物有靈的泛神論,蘊涵著民主文化的萌芽。阿拉伯文藝復興,就是要從古代文明中尋找「德先生」和「賽先生」的思想淵源,促進阿拉伯世界的現代發展。

馬富茲的創作所代表的阿拉伯文藝復興的兩面神,像希臘門神一樣,是面向歷史和未來的。他的小說《太陽的臣民》(1985) 就是如此。小說中十四世紀的埃及法老廢棄傳統的泛神論,強令推廣一神論,唯太陽神獨尊。他把自己改名為「太陽的臣民」,把京都改名為「太陽地區」。作者讓他最後成為孤家寡人,被推翻之後死於荒郊。

在馬富茲另一部小說《在寶座前》(1983)中,我們看到的冥王奧賽烈司,坐在兩邊的冥后伊西斯和鷹頭人身的兒子荷魯斯,並不是基督教三位一體的神,而是自然神及其社會演變。在冥王寶座前,埃及歷代政治領袖,從五千年前統一埃及的第一王朝法老那爾邁,到外來殖民統治者,從埃及共和國首任總統納塞爾到後繼的遇刺身亡的總統沙達特,無一能逃脫道義的審判,歷史的毀譽。那爾邁所象徵的泛阿拉伯運動的大一統思想,是馬富茲反對的。納塞爾因為關心人民疾苦而得到好評。沙達特雖然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卻遭到指責,因為他推行對外開放政策時,沒有政治改革的跟進而導致腐敗。

馬富茲早年短篇小說〈七重天〉,為後來這部長篇作了鋪墊。〈七重天〉描寫一個被謀殺的青年,他的靈魂從屍體中逸出,俯察犯罪現場,然後逐層攀升精神的絕頂。作者讓死者充當生者的精神導師。在去年十二月的生日晚會上,馬富茲說:「精神對我來說極為重要,是不竭的靈感之源。」他還表示,寫〈七重天〉,是因為他相信在他死後會有好事發生。九十四歲生日之後,近乎失明失聰,右手殘疾的馬富茲,仍然筆耕不已,直到今年七月的一天在書房倒地,跌傷頭部急送醫院。

依照古老的《埃及亡靈書》,埃及人把死亡視為另一次生命的開始。心臟記錄了一個人一生所有的善行和惡行。人死之後,其心臟將被用作審判的主要依據。當心臟置於天秤上,以一支「真羽」的重量來稱量時,積善的心臟會輕於真羽,積惡的心臟會重於真羽。倘若如此,我們便可以借助想像,看到這樣一幅圖畫:以畢生精力創造美的馬富茲的心臟,在天秤上向上高高翹起,他因此面見最高判官冥王,接受公正的判決後贏得永生。

他的寫作超越民族、超越時空

馬富茲長達七十年的創作生涯留下了豐富的文學遺產。代表作除了上述小說之外,主要有早期的「開羅三部曲」:《宮間街》、《思宮街》和《甘露街》。幾乎他的每一本書的出版都被視為埃及的一次文化事件。他不僅贏得阿拉伯國家的文壇政界有識之士的好評,而且贏得包括以色列作家在內的世界性讚譽。埃及總統穆巴拉克在弔唁信中讚揚馬富茲是「一道文化之光」,他表達了「人們共同的價值觀,拒絕極端的啟蒙和寬容的價值觀」。著名批評家薩伊德曾給與他相當高的評價:「馬富茲不但是一位雨果和狄更斯,而且是一位高爾斯華綏、湯瑪斯‧曼、左拉和儒勒‧羅曼。」著名南非猶太裔女作家葛蒂瑪在論文集《寫作和存在》(Writing and Being, 1998)中對文學與生活的關係作了深入研究,她把馬富茲、奈及利亞的阿切貝(Chinua Achebe)和以色列的奧茲作為當代作家的三個典型進行剖析,高度肯定了他們的寫作超越民族、超越時空的審美價值。

http://www.udn.com/2006/9/19/NEWS/READING/X5/3521960.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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