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下班回家,看了希區考克的《鳥》。1963的電影。甘迺迪遇刺的年分。

1963,雷震案剛過三年,白色恐怖入獄的年輕人,已從二十四歲關到三十六歲。美麗島事件遠在十六年後,鄭南榕自焚還要再等二十六年。

1963,鄭南榕十六歲,梁山伯與祝英台上演,我爸剛成年,我媽未成年,多麼年輕啊,年輕得令身為女兒的我,一念間就老去了。那一年的金馬獎,頒了一個社會教育特別獎,給第一部台製彩色片《吳鳳》,表彰吳鳳「捨身革除山地人『惡習』的精神」。

希區考克的《鳥》電影,跟歷史與傳說同樣血跡斑斑。角色們對鳥的描述是:牠們攻擊人,殺人,彷彿有特定的模式,靜止一段時間,又重新聚集發動。現在不知轉向哪了……不知何時再來……攻擊……攻擊……攻擊……

鳥象徵某種充滿攻擊性的恐懼。

人們恐懼,因為抓不住鳥群攻擊的動機與時間。

恐懼孤單,恐懼被拋棄──如電影中喪夫的寡母。

恐懼也是嫉妒。寡母不願兒子在其他女人身上享受到愛,那種母親給不了兒子或兒子不想承受自母親的,帶有占有慾的、激情的愛。

恐懼還是,小鎮對異己的排拒。一群主婦鄰居姊妹親戚,指著外地來的女主角說:是妳,自從妳來了以後,鳥就瘋了!妳是撒旦,是魔鬼!──一個外來女子,把全鎮的鳥(男人的屌)都搞瘋了。

把希區考克的名字拿來,像玩具一樣拆開──考克,cock,不知該說太屌還是太鳥了,cock還真是,男人的鳥呢。而希區,hitch,這個拉拉扯扯、勾三搭四的字,在某些情況底下,果然是jerk的同義詞。

小鎮的集體恐懼,匯集成另一種與鳥擊相似的人身攻擊,一種為抵抗鳥擊而生的反攻擊,女主角(外來者、陌生人)在群眾的責難底下癱軟了四肢,被植入了恐懼,在片尾同樣遭到鳥群的謀害。

受到攻擊而恐慌的,不只是孤單且善妒的個人,也是那一個個充滿排他性的家庭(愛情、婚姻)與小鎮文化(傳統價值)。人們在開放的戶外遭受群鳥襲擊,紛紛躲進室內,逃進家戶,把門關緊,把窗封死,多栓幾道鎖,以完美的封閉來抵禦恐懼。

但是恐懼更強,它破門貫窗而入,咬穿臥室的門,打破閣樓般隱匿的避難所,啄食你怎麼也藏不住的肉體,啃得你體無完膚,連心底都是血腥。它霸占客廳、霸占臥室、霸占你的祕密,還有羞恥心。你退無可退,只好向前,再怎麼害怕也要跨出腳步,走出戶外,穿越鳥群占滿的街廓,像小偷一樣潛入車庫,然後,迎著鳥群瘋狂的最後一擊(一份因害怕而一再拖延、終究不得不付出的代價)飛車逃逸。

逃到哪裡去呢?

希區考克讓主角一家逃向舊金山,逃向大都會,逃向異己的居所,女主角的生活圈。這是一則傳統社會崩潰的寓言。

然而關於那些鳥……牠們到哪去了呢?此刻又在哪裡攻擊著誰?

我可以感覺到,牠們藏身在「後」鳥時代的電子都會,繼續攻擊著當代人,化作衣櫃裡的癬,牆壁上的癌,書中的白蟻,電腦的病毒,廁所的針孔,買不起的名牌,求不到的美貌,骨頭裡的疼痛,床單上的塵←……怎麼也清不掉躲不掉的,繼續攻擊、攻擊、攻擊著──以躁鬱症的形態。

1963年,印順法師在台北市的龍江街,慧日講堂,為一個名叫王錦雲的女子授予三皈依,並賜法名,是為證嚴。同一年,Ennis與Jack在斷背山放羊,在帳篷裡作愛。

1963,西貢政變,越戰即將開始,歷史哭出血來。

這份1963的故事清單,可以一直寫到第1963項,並且繼續、繼續、無限伸延,直到比你的遺憾更長。

http://www.udn.com/2006/9/18/NEWS/READING/X5/3520691.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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