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住在巴黎,要不然很想趁這兩天的世界文化遺產日到盧昂郊外康得勒鎮上(Canteleu)看看福樓拜的書房。
聽說在這個小鎮的市政廳禮堂裡,妥善保存了福樓拜的藏書和書架。福樓拜生前其實就住在離這市政廳不過幾公里遠的宅院裡,到如今這保持得尚稱完整的宅院,平常也開放參觀,不過裡頭偏偏少了書和書架。這其中緣故說來話長,總之,這批書也經過一番流離,到了二十世紀中葉好不容易才有目前這個棲處。所以,現在要親炙一下福樓拜這批書,就只能等每年的世界文化遺產日,到康得勒市政廳看。想必會人擠人。
一時去不了,不如來紙上臥遊。法國學者的研究層面博而精,什麼大小題材都有人拿著放大鏡查驗,所以囉,福樓拜的藏書既然保存,豈會被放過。於是,圖書館裡資料一查,果真不少,他的藏書、讀書筆記,和談到書的書信等等一直被拿來做交叉研究;1999年,還曾經舉辦過一場以福樓拜藏書為題的研討會。
福樓拜的紙上遺產在19世紀作者中,藏書還能保存下來,福樓拜說不定是唯一,像是他的弟子莫泊桑,還有他的同代作家斯湯達爾、龔古爾、左拉的書房早已無跡可尋,就連夏多布里昂雖然家屋園林還在,書房硬體也維持良好,但大部分藏書卻不知在何方飄零。
據稱,目前保存的一千六百零五冊藏書中,加加減減後來因為種種因素被賣掉的,再扣除福樓拜的外甥女和家族其他成員的藏書,這一批書裡真正屬於大作家個人的書大約有一千冊,和他生前真正的藏書量相差不遠。神奇的是,福樓拜生前每一本藏書最後在書架上的擺放位置,到現在居然可以根據史料重建,目前在市政廳禮堂裡,在原屬於福樓拜所有的兩大兩小的四座書架上,便一本一本的如原來的排列次序陳列。
只是如果想從書架裡看他怎麼整理、分類,只怕要失望,一架子的書年代混雜,類型紛陳,同一個作者的書這裡一本那裡一冊。為什麼看不出分類的章法呢?原來,據說福樓拜記性極好,這一千多冊的書他要哪一本伸手一尋便有,書擺在哪個位置他再熟不過,犯不著勞神分類。
最讓人好奇的當然還是他到底讀些什麼書。福樓拜在各方面都是個饕客,美酒、美食、旅行,貪多不厭精,在閱讀上也一樣是好胃口,什麼書都讀,除了小說、戲劇、詩集之外,歷史、宗教、科學等等各種非文學作品的人文科學類所佔的比例也頗高。就文學來說,他的同代作家他幾乎都讀了,雨果、喬治桑、波特萊爾、瑪拉美、左拉、莫泊桑、龔古爾、屠格涅夫,還有頗具文采的歷史學家米修萊。古典作家的話,拉伯雷的作品、宏薩的詩,尤其蒙田《隨筆》是他的經典讀物,據說,從福樓拜的這本書被摩挲得毛了邊、損了角的狀況,便不難想像他在這本書上磨去多少歲月。不過,教人不解的是,巴爾札克的作品在這批書裡付之闕如,但他顯然讀過不少巴爾札克。是他不喜巴爾札克,讀過便將它分送出去?還是別有緣故?這倒值得來查一查福樓拜對巴爾札克的看法。另外,他好像也擁有當時被查禁的薩德作品,只是書並不列在他去世後公證人盤點的清單上,有人猜想,是他的弟子莫泊桑為了保護他,福樓拜一辭世,便趕忙取走。
看資料才知道,原來福樓拜外文極佳,他可以直接讀拉丁文和英文書。翻譯成法文的外國經典文學當然列在他藏書中,特別有幾部作品被他視為人文精神的顛峰之作,像是荷馬、莎士比亞,和歌德,還有他說塞萬提斯的《唐吉訶德》在他還不識字以前就把故事記得爛熟,因為有個鄰居常會讀給他聽。
聖安東尼的誘惑很多年前買了遠景版的《聖安東尼的誘惑》,當時讀是讀了一點,但印象裡只覺得這本書難看,從沒讀完過。後來從法文讀過一些,好像也沒有因此比較喜歡,自然也是沒有讀完。今天把傅柯寫的那篇《奇幻圖書館──談福樓拜的《聖安東尼的誘惑》》拿來一讀,倒又有興趣把福樓拜這書拿出來翻一翻,不見得讀得出什麼滋味,但有傅柯做後盾,可壯膽。傅柯這篇文章最早寫於1967年,大約比他寫《詞與物》晚一些。
原來,《聖安東尼的誘惑》這本書裡頭的諸多細節,像是每一頭怪獸、每一株植物、種種招魂儀式等等,並不是福樓拜自己無中生有的文學幻想,不是他在闃黑夜裡憑空捏造的想頭,不是在欲望不得滿足的空虛裡繁衍的心魔,而是一樣樣都可以在他之前的典籍中找到出處,是白紙黑字的記錄,是一種博學的記號。《聖安東尼的誘惑》的每一行、每一字,其實是一本一本的書搭建起來的。所以,傅柯說(這說法讓我入迷):「幻想,不應該閉上眼睛,而要翻開書來讀。投映的確然影像便是知識。是那些已然說過的字句、是精確的考訂、是大量細密詳盡的資料、是宏偉文物的微小碎片、是複製之物的再複製,這種種一回到現代經驗中,便帶有不可能之威猛力量。…… 想像之物事,在行與行、在書與書、在反覆而言與注解註釋的空隙之間鋪展;想像之物事,在兩個文本之間誕生成形。 這是一種圖書館現象。」再畫下一句我喜歡的句子。
「這本書不僅是福樓拜一直夢想著要寫的書,也是其他的書的夢想;所有其他的書都這樣夢想著,或者被其他書這樣夢想著:套用、摘錄、轉換、重組其他的書,隔著一層迷夢來看其他書,同時也透過其他書更趨向欲望的極致滿足。」薩德的獄中書終於!本來就聽說薩德在巴黎巴士底監獄裡擁有一批書,聽說為數不少,牢房便等於是他的私人圖書館。總相信法國人保存史料既細密、又完善,一定哪裡可以找得到他監獄裡的這批藏書書目。今天終於這張書目到手!我是在最早的一本薩德傳記的附註裡看到這張書單的。作者吉貝爾‧列利在五○年代出版的薩德傳記,以非常詳盡的文獻資料,細細追索薩德一生可能的行藏。根據這則附註裡說,這張書目的真本還留存,蒐藏在巴黎市區的Arsenal圖書館裡。其實這張書目是監獄的文件,記錄犯人在獄中的收受物品。所以書單上的字跡可能是牢卒的,不過,薩德倒是親手改了書單上的幾個錯誤拼字。哈,看來薩德很適合當編輯。
根據這書單,薩德在巴士底讀的書,以類別來說,有史書、美文修辭書、韻文詩集,和小說。大部分的書很陌生,但有所耳聞、眼熟的書也不少,像是18世紀中期的庫克船長的航海遊記、亞伯拉和愛洛伊絲的書信集、荷馬《伊里亞德》、塞萬提斯《故事集》、《一千零一夜》, 還有同代作家拉克洛的《危險關係》。薩德也寫劇本,但書單裡沒有看到劇作家的劇本,倒是有數十本劇院出版的演出年鑑之類的冊子。
這書單裡讓我覺得有意思的是,庫克船長的遊記。記得幾個月前在讀朱貝爾的時候,也發現朱貝爾有一段時間在研究庫克船長的生平。朱貝爾的年代比薩德晚個十幾年,但兩人大抵都屬於十八世紀啟蒙時代的人物。也許,庫克船長在啟蒙年代有他特別的意義。
看到這書單,我的感覺是什麼?實在說,對薩德認識不多,無從單就書單多了解這位作家的文風或是什麼的,滿足了的只有我的好奇心和想像力,胡亂想像這些書怎樣滋養他的獄中生涯。但是看到約西元前8世紀的荷馬、12世紀的亞伯拉和愛洛伊絲、17世紀初的塞萬提斯,和薩德同為18世紀同代作者的拉克洛這些作家的這些書,穿越過千百年的光陰,化身為各種語文版本,來到薩德監獄中的書架,再到你我的書架上,或是在世界各處的公共圖書館的書架上,隨人取閱,想像一本書這樣在光陰之河中的流動,便讓人莫名感動。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6/new/sep/11/today-article2.htm
背德伯爵偷藏溫情
在《薩德傳記》的這一本書裡,還有一筆資料,我一定要記下來。書末,作者吉貝爾.列利抄錄了薩德遺囑全文。噯,讀這遺囑,好像看到另一個薩德。
他遺書的最後一段話這麼寫:「我絕對禁止他人藉任何理由開剖我的遺體。
我死後務必將我的遺體放置在木棺裡,留在喪宅房中四十八小時,四十八小時以後才可以蓋棺上釘。在這期間,請人速去通知住在凡爾賽平等道101號的木材商勒諾曼先生,請他親自驅一台推車前來尋我的遺體,載到耶佩農附近,瑪梅戎的我的地產上,將我葬在老城堡側邊的那條寬敞通道上,樹林裡右邊第一叢茂密的矮樹叢下。葬禮不舉行任何儀式……勒諾曼先生如果願意,可以和我家人、朋友結伴同去,雖沒有排場,但我的家人朋友應該願意和我有這個最後的牽繫。墓穴一旦掩上土,便撒下種子,好讓墓穴隨後能一如原樣的長滿草,矮樹叢將如往昔一樣茂密,我的墳墓會在地表上消失無蹤,一如我從世人的記憶裡抹去,只除了那些始終愛我的人,我會將這些甜蜜的回憶帶入墓中。」幾次反覆看這段遺言,怎麼也無法將它和薩德聯想在一起,寫作《索多瑪120天》翻覆一切道德判準,那位猖狂的作者,筆下怎麼會這樣細膩溫情,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寥,一面讓人心裡荒蕪,一面又教人讀來平靜。墓穴掩上之後,地上矮樹叢,一如他所願,後來茂密了,後來再無蹤跡。剩下來的,就只有書了。尤其是那本直到他死時都以為遺失了的血淚之作《索多瑪120天》,等到這部作品落難的手稿有幸重現人間時,又被視為是敗德害俗之作,被打成禁書中的禁書,無緣入世面見讀者。
其實,回頭想來,與其說薩德的作品是禁書中的禁書,還不如說它是代表書與文字具有無比力量的書中之書,代表了紙面的虛構文字力量威猛,可以挑戰、可以威脅得了我們以為堅固無比的真實世界──而其實,世界是脆弱得連一本書都不敢面對。
再回頭看看列利寫的吧。列利在這一頁有個小小的註釋,說早期研究薩德的一位學者莫里斯.海恩曾經在1930年代兩次找過薩德遺囑中所提到的墓地,路徑依稀可辨,甚至可能連氛圍都接近薩德年代的狀況:「這地方顯得冷肅、悲涼,有一種巨大的孤寂感撲乎而上。頃刻之間,彷彿遺忘了一切,也被一切所遺忘。」是都遺忘了嗎?答案我們心裡知道。
馬拉美夢中大書
一直想搞清楚,法國19世紀被冠為「象徵主義」的大詩人馬拉美,說要寫一本涵括一切的「大書」是怎麼一回事。這本書後來是法國文學史上的一則神祕傳奇。
所謂「大書」在法文中,只有「書」一個字,只是用的是大寫,代表是書的統稱、泛稱。中文不知道怎麼說,只能以「大書」代替了。
馬拉美最著名的一首詩,或者說最被常引用的一首詩,是「骰子一擲,絕不可能銷去偶然」,而且這首詩每一頁的字句分布就像是手中擲出去的骰子,散落紙面各處。因為對他來說形式屬於內容的一部分,內容是靠著形式呈現的,所以兩者同等重要。而從這句詩裡透露的消除偶然的念頭,在某種程度上是困擾馬拉美文學理念的部份問題。
從1866年他二十四歲開始,就打算要進行一本「大書」,甚至還仔細規劃了這本大書要包含三冊韻文詩、四冊散文詩,幾年後又調整為三大冊,一冊短文、一冊詩,和一冊文論;到更後來甚至可能發展成二十冊,總之,他在這個計畫上投注了三十多年的心思。
1885年,在他給另一位詩人魏崙的信中,更清楚地陳明這個人生大願。信是這麼寫的:「我常夢想著、渴望著另一件事,像煉金術士一樣耐著性子,隨時願意犧牲所有的榮華,以及一切的歡洽,像舊時的人們焚燒財物,以及屋頂的大樑,為的是煨著灶裡的火苗,烘製大作。你要追問緣由呀?咳,真是不知道怎麼說好。就是夢想著一本書嚜,只是這樣,書總共會有好幾冊,一本就像是書的書,結構均衡,估算精確,而且不是擷錄偶然乍現的靈光,儘管靈光綽美……我要走得更遠一點,我且叫它『大書』,相信終究只有這樣一本書。」他有另一個說法表達得更扼要:「這個世界的存在是為了要成就一本書。」所以,這一本大書依照馬拉美的想法,是一幢將一切都包括進去了的完美建築,以致連他自己本人都無法從中挪去一根樑柱,取走一個文思,以致他還說,如果他要在這本大書之外另外寫一本書,那就什麼也寫不了,只能勉強寫些空乏無味的十四行詩。
這個「大書」計畫著實進行了好幾年,草稿、殘篇、旁注、筆記……林林總總有好幾大落。但到後來,書不僅沒有完成,馬拉美死前還立了遺囑,說要把所有和這本「大書」相關的文字全數燒毀,讓它成灰燼。大概果真都成了灰燼了吧,但就算是灰燼也還是這本書的神聖象徵,依然有人將它視如聖物,像是一位詩人查理.墨希斯在馬拉美死後一個月,寫了信給馬拉美的女兒,說:「能不能給我一些些大書的灰燼,讓我永久保存?」不知道為什麼後來還是據說有僅存的兩百零二頁殘稿,1957年時由賈克.雪赫爾(Jacques Scherer)編輯成書出版,直接定名為《大書》。
這兩百零二頁的手稿,也不知道為什麼,如今是收藏在美國的哈佛大學。法國國家圖書館也許館藏裡有拓印本或是什麼的,不過,在開放書架便可以找到這本依手稿編輯出版的《大書》。一翻開讀,天啊,果然不愧是一本「天書」,不只有算術演算,還有直的、橫的線條好像標示著什麼配置圖,雖然其中還是有文字,但這些文字根本沒有一句、一個段落是完整的,怎麼看都像是馬拉美自己的密語、暗號。而且從編者的註釋裡看,原來手稿中有許多部分是用鉛筆寫的。
不管怎麼樣,《大書》並沒有完成,天機也一直沒有洩漏,反而是這本書成了天機奧秘的一部分,之後許多學者努力從這些斷稿殘篇裡,或是從馬拉美其他的著作中,鑽研作者,與書,與世界的關係,以及我們為什麼總是需要有一個中心可以支撐起一切的宇宙,不管那個中心是一本書,是一個理念、理型,或是一個方程式?說遠了,重點還是要回到這本出版的《大書》真的就是馬拉美心目中的那本書嗎?關於這一點,我比較喜歡布朗修的說法,他是全然不接受賈克.雪赫爾編輯的這本書,因為沒有任何證據顯示這些零散的兩百張紙頭彼此之間有關聯,甚至連這是不是「大書」的相關注記,也沒有人可以肯定回答。再者,布朗修說,這本書的編輯出版顯然違背馬拉美的遺願,不足取法。馬拉美也許確實在有生之年構思這一本「大書」,而在構思期間,許多想法其實已經多少滲入其他的創作中,他自己心裡也很清楚,他想像的那樣的大書是不可能存在的。所以,如果要簡單的總結,那應該說,所謂幾近完美、絕對的《大書》,它的意義無寧是一種追求、一種趨近、一種漸漸變成。
嗯,一種追求、一種趨近、一種漸漸變成!可惜馬拉美來不及讀到波赫士〈巴別塔圖書館〉那篇文章,不然,他們兩個人一定可以聊好久。嚇,我在說什麼!波赫士是讀過馬拉美的,他中學時讀法文,熱愛馬拉美、韓波、魏崙。他在某一篇文章裡還引用過馬拉美這句話!這時想想,難怪,他的《迷宮圖書館》也是一個結構均衡、估算精確的世界,甚至其中也有算術。波赫士真不愧是圖書館館長,他把困擾馬拉美的一本書,化做了無數本書,無數本書也就等同於一座圖書館!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6/new/sep/12/today-article4.htm
- Sep 13 Wed 2006 21:38
法國圖書見聞記 ◎邱瑞鑾 2006.9.11-12自由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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