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巴黎結緣,屈指算來今年適巧四分之一世紀。我的身份,從留法學生、巴黎住民(一住就是六載),到短期進修者、替出版社洽談版權,或參加國際研討會,代表政府洽公談文化交流等等。每回,我都以「觀光客」的身份或心情,好奇的觀看、或閱讀、或遊歷這座世界名城的每個重要角落。總之,我應該可以稱得上是個「巴黎通」了吧!事實不然,我與所有謙遜的巴黎崇拜者一樣,打從心底承認我並不認識巴黎。因為她太浩瀚,也太厚實,又太沉重了。最殘酷的經驗是數年前重回巴黎,坐上地鐵,心頭突然一緊:怎麼整個車廂的乘客都這麼年輕……。

這回重返巴黎,我給自己安排了一項輕鬆的任務,就是重遊一下我所不甚熟悉的右岸,想來一趟不一樣的巴黎,尤其要暫且拋開吃喝玩樂,追求名牌,那種浮華的物質主義巴黎。先從那個舉世聞名的「巴黎我的娘」(這是清末第一批中國遊客給巴黎聖母院的譯名)開始,因適逢週日,我像朝聖者那樣跟著遶境,逛著聖堂,一邊欣賞著右側給陽光穿透再熟悉不過的彩繪玻璃,一邊聆聽著主事神父用那悅耳又再清澈不過的法語講道,他談論著時事、宗教寬容、貧窮問題,而且居然提到我最心儀的作家卡繆的一段引言:苦難是一座堡壘,上面獨缺了吊橋;貧窮不是罪惡,教堂是窮人的意志建成的……。然後又花了七個歐元排隊拾階登上了巴黎聖母院。這是名聞遐邇的《悲慘世界》的真實場景。我一手輕撫著六、七百年前砌成的石牆,一邊用力嗅著那股最純粹的巴黎空氣。我見到了鐘樓,也遠眺了眼底下潺潺流過的塞納河,她永遠流動著,看似不變,但那洗滌時光的流水早已今非昔比,此浪非彼浪。

然後直接北上,我依著日本學者鹿島茂在《巴黎時間旅行》的指點,按圖索驥,一探歷史的巴黎,深入啟動巴黎資本主義活動及邁向現代化的拱廊街。的確,吾道不孤,兩名日本女遊客就相偕走在我的前方閒逛著。隨後,無意間晃進已有百餘年歷史的「巴黎蠟像館」(Musee Grevin)。清末放洋士人薛福成曾到此一遊,寫下著名的遊記。小時對他「栩栩如生」的形容可說半信半疑。但它終究並非遊歷巴黎的首選,加上節省起見,過去廿五年我都沒將它列入參訪的對象。果然,館內蠟像除無法動彈外,各個到了幾可亂真的地步。後人的科技加上些許的心意,是可以留住某些形像。但到頭來,這也不過是一種較為逼真的「假像」(trompe-leil)而已。世故的巴黎人可說看透了這層心理,有時還真讓人覺得這個民族真的太豁達,也太冷峻了。

這趟巴黎時光隧道之旅充滿了情趣和驚奇。這些拱廊街是當時藝術家及文人既愛又怕的新式文化空間,就像當前的網際網路空間之於現代藝術家和文人一樣。雖說它是現代資本主義的發凡,也曾是最重要的商業櫥窗及交易場所,實則源於波斯及阿拉伯的市集(bazaar)。台灣鹿港舊時的「不見天」市集便有幾分相似。誰說早期台灣沒有受阿拉伯文化影響?鹿港人當中確有不少源自泉州轉進台島的阿裔移民!英國應是最早引進這種遮蓋式商店街的西方國家(它亦稱「gallery」)。法國在拿破倫退位,王權復辟後,便公開歡迎資本主義的進場。法國人稍作改良,大量採用當時法國已獨步發展且已臻完善的玻璃工業,配上新興問世的鐵材,若干藝術巧思如街燈及照明等等,將許多原本熱鬧的街坊加蓋,並飾以點妝,或改裝原王公貴族的豪宅,成了可遮風避雨、幽閒自在的購物及休閒空間。當今奧斯曼大道上的老佛爺百貨公司(Galerie Lafayette)的那龐大透明圓拱便是最好的見證。十九世紀著名詩人波德萊爾就曾語帶激賞地在其作品〈窗〉散文詩裡寫道:「我望著波浪般屋頂的另一端。……」

奧斯曼這位現代巴黎都市建設的擘劃者,也正是拱廊街的「劊子手」。一因大量開通街衢,拉直馬路,便鏟除或攔腰截斷了許多拱廊街衢。另則他新闢了許多寬敞的人行步道(如香榭大道),吸引走更多的人潮及閒逛者。資本主義便直接去追逐更大效益的商業空間。不過,五花八門且韻味十足的拱廊街空間,它們彼此間的檔級相當懸殊,有的豪華氣派,有的尋常百姓,總會留給閒逛者許多驚奇及思古幽情。走入其間,真能遙想當年的人聲鼎沸,摩肩擦踵。舊式的櫥窗讓人有回到童年的趣味,透過若隱若現陽光乍現的幽靜迴廊,聞著散發閒置氣味的空間,時間反而是最不迫切的;踩著發得出歷史叫聲的精美嵌磁地磚,即便是普通石板拼成的,也足資構成一趟時光之旅。

廿世紀之初,更因它新舊雜陳,兼容並蓄,加厚了它的歷史感及前衛味。讓許多藝術家體驗出另一種新式的美學──超現實(surrealisme)。詩人阿哈貢稱這兒精美的櫥窗宛如「人類水族館」般,讓人有一種超脫現實的感覺。布賀東寫道:擁有白貂般乳房的女子在喬佛洛瓦拱廊街的入口,沉醉在各式各樣的歌聲中……。德國哲士班雅明為逃避納粹,亡命巴黎,竟日在緊鄰的國家圖書館伏案鑽研。偶爾出來透氣,行過柯爾貝、薇薇安或施華瑟拱廊街,竟讓他悟出一種超現實的幻覺,認定它就是人類的救贖!

班雅明的遺作《巴黎拱廊街計畫》再度讓這些被遺忘、日漸荒蕪、不見天日商店街起死回生。巴黎市政府積極投入整建,逐一將它們列為歷史建物。自一九八○年代起,拱廊街的空間概念、商業活動,以及一切與之相關的文化社會學現象,成了探討「現代性」及資本主義活動的最佳田野原生地。當我走進已修建得富麗堂皇的柯爾貝拱廊街,很驚訝的發現入口右側的第一間科研教室掛著「Walter Benjamin」的命名。拿起照相機,正準備按下快門,耳際突然一句:「Are you Japanais?」一位五十開外的職員親切地問道。幾句寒暄,說明來意,他竟權充起導遊,花了近半個小時,上上下下特別為我導覽一番。然後道別,說已過了他的午餐時間!稍早,當我徘徊在證券交易所地鐵站前,戴起老花眼鏡東翻西轉地研究地圖之際,耳邊也同樣聽到:「我可以幫上忙嗎?」兩位西裝革履的中年銀行家主動前來協助,甚至願意帶我前往薇薇安拱廊街……。頓時讓我這個「巴黎通」好不羞慚。佯裝觀光客的確會有許多方便之處,而受到巴黎人如此「禮遇」也是作夢都不敢想的。(

此回,雖走了一趟巴黎歷史深度之旅,但我還是得承認我並不認識巴黎。我只是一直深愛著她而已,但也不是那種激情式的獻身。我寧可與她保持距離,像當年徐志摩那樣:「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就去過巴黎,是世間最幸福不過的事!」試想,每年有超過七千萬人遊歷這座城市,而全法國人口也只不過五千六百萬。單單記錄上攀登過艾菲爾鐵塔的崇拜者就多達二億人次,要我如何識得這些來來往往,已逝去的,已老去的,或者活著的,還有行將來到的巴黎過客?

日前獲邀觀賞金馬獎開場大戲〈巴黎我愛你〉(Paris, je t’aime.)。這部新片集合了20位各國導演及大卡司,用了18個片段描述發生在巴黎的那些浪漫、溫馨、趣味、激情、懸疑及幽默的愛情故事。現場坐滿了近200位人士,有的是道地的巴黎人,其餘的也都跟巴黎扯上邊,住過巴黎,有過各自的巴黎經驗。看完十八個風格迥異,精采、寫實或寓意十足的巴黎故事,每個人都因沉緬在往日情懷,而忘了給這部片子喝采。每個人心中也肯定都有這麼一個共同的疑問:為何他們的巴黎與我的那麼不一樣?「A chacun son Paris.」(每個人各有其巴黎),這是我這個老巴黎通悟出的新哲理。不過,曾幾何時巴黎人給外界的印象竟是如此憂鬱和沮喪?該片最後一段用旁白方式描寫一名「哈法」的中年郵務士,千里迢迢來到巴黎遊歷,用她那初學,又生硬且還帶有濃濃美國腔的法語述說她的心得。對我這個命定要學會這世間最美麗的語言,早年負笈花都,卻得辛苦打拼,戮力學習的窮留學生,看來備感親切,也心有慼慼然。最後這位女郵差竟然期待:我這麼愛巴黎,希望巴黎也愛我!

「Paris, tu m’aimes?」(巴黎,你愛我嗎?)說實在的,我從來不敢如此奢望,至少別去如此期待巴黎人!他(她)們像過早看盡人世間滄海桑田的世故玩家(像影片中傑哈德巴迪厄飾演的那位咖啡店侍者)。他(她)們只會無動於衷地看待發生在眼底的任何不怎麼新鮮的世事!巴黎這城市對當代億萬個生靈而言,活像一樁「神話」,更像是「上帝」。正是因為這世間太不完善了,人們才需要祂。祂也很慷慨大度地讓人們各取所需,各自體驗,各作領悟,這不就反而更美,更虔敬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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