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大校園,有位七十歲的學生。他幼年在戰亂中失學,從紗廠小工一路逆流而上,卅七年前取得多倫多大學博士學位,在美、加大學當教授、系主任和院長;參加創建香港科技大學,任學術副校長;當選台灣中興大學校長而未就。現在。他考進北大,再修一個博士。註冊之日,兩本著作同時由北大出版。這個人名叫孔憲鐸,孔子第七十二代孫。

孔憲鐸雖然「只有」七十歲,但滿頭白髮,在北大校園裡徜徉,看起來像是一位教授,甚至更像一位退休的教授。但實實在在的,他是北大心理學系博士研究生,他的指導教授王登峰比他年輕三十歲。

「閣下早在一九六八年就取得博士學位,又在國內外大學教書和擔任行政工作數十年,現在再讀個博士,所為何來?」

「純粹為了興趣。我早年攻博士學位讀的是『植物生理』,涉及到基因問題,主體是『物』;這回在北大研究專題是『基因與人性』,基因一以貫之,只是主體升等到了『人』,這才叫『進修』嘛!」

「基因與人性,有啥相干?」孔憲鐸是山東人,「啥」是「山東國語」詞彙。

「此事說來話長。」孔憲鐸的興趣來了,但似乎不知從何說起。「這樣講吧,我們中國傳統的人倫關係要求『父慈子孝』,父慈多半會完全做到,子孝就未必,這就要從基因上解釋。我有兩篇論文,如果您有興趣,可以帶回去看看。」

文章可以慢慢讀,有句話忍不住要當場問:「您畢竟不年輕了,這個博士讀得下去嗎?」

「沒有問題!」他信心滿滿:「我會背水一戰!」

第一次「背水一戰」在香港:找回與人共同平等競爭的權力

「背水一戰」是孔憲鐸的人生信仰,是他個人的《孔氏兵書》,平生用它披荊斬棘,無往不勝。

第一次「背水一戰」是在香港。

孔憲鐸一九三五年出生於山東省臨沂地區的郯城,是孔子第七十二代孫。但是這位大成至聖先師的後裔,命運一點也沒有沾上聖人的光,求學之路尤其坎坷。他幼年時抗日和內戰接踵而來,在流浪的過程中,小學讀過一年半,初中讀過半年,跌跌爬爬的來到一九五年。

1950年,「新中國」成立,但大批難民從大陸逃到香港。孔憲鐸與兩位同鄉朋友,在「黃牛」的協助下,自廣州偷渡,游過海面,躲過解放軍的探照燈,鑽過鐵絲網,終於來到彼岸。

十五歲的孔憲鐸,在香港人生地疏,言語不通,身無分文,且無一技之長。他睡過馬路,挨過飢餓,病了也無力求醫。一位同鄉介紹他到建築工地做挑砂石的小工,他挑不動,只一天就被開革了,那一天的工資買了兩個麵包。

為了生存,孔憲鐸到一家紗廠做「養成工」,也就是學徒。每天上十二個小時的夜班,從晚上六時到次晨六時。由於睡眠不足,在班上常打盹,有時上廁所就睡著了,被工頭以下流話責罵。

兩年半之後,工時改成三班制,每班八小時,每兩週休息一天。工作苦而工資少,扣掉食宿費用,每天只剩港幣五毫。孔憲鐸因為吸入太多棉絮而吐血,染上肋膜炎。他請假去看醫生,醫生滿口洋文,還要由一位小姐翻譯。孔憲鐸很感慨,認知到一名紗廠學徒和一位醫生之間差距何其之大?他如果不進取,這一生就在工廠銷磨掉了。

立定目標之後,孔憲鐸展開了他第一次「背水一戰」。他把工資一分一毫的省下來,把時間一分一秒的計畫利用,晚上工作,白天到一家補習班上課,學習英文和數學,夜裡利用手電筒做習題,非常刻苦,也非常用功。他後來說,失學不僅是喪失了學習機會,更重要的是失去與人共同平等競爭的權力。他要找回這項權力。

第二次「背水一戰」:日夜苦讀,凡是能背的課程,統統都背下來

機會終於來了。大陸和台灣都在爭取流落香港的青年,分別在那兒辦大專聯招。孔憲鐸選擇了台灣,考取了台中農學院(中興大學前身),四年半的紗廠學徒,搖身一變成了大學生。孔憲鐸承認,他沒有能力讀大學,他之所以被錄取,只是因為兩岸政治力的競爭罷了。

一九五四年九月,孔憲鐸到台中農學院報到。就像當年他偷渡到香港一樣,身無長物。救總和僑委會替他付學費,院長王志鵠同情他,讓他免費住宿,又安排他在校內打工,賺伙食費。

孔憲鐸選讀園藝系,因為它是唯一不要讀微積分的系。但他沒有中學基礎,其他的課,還是跟不上。在化學上,他不知道H2O代表水;在物理上,他也不懂電子是什麼意思。老師講的,同學問的,他都聽不懂。有一次他問台灣同學一個生物化學的問題,那人覺得奇怪:「凡是讀過初中的都應該懂。」他偏偏初中只讀過半年,有苦說不出。還有一次他請教班友英文字study是什麼意思。對方睜大了眼,彷彿碰到一個外星人。從此孔憲鐸不敢再開口問人,他也知道,如果讀不下去,他可能再回紗廠當小工。於是他又使出「背水一戰」的兵法:日夜苦讀,凡是能背的課程,統統都背下來。

第一年居然被他撐過去了。到了二年級,都是專業課程,用不著高中數理化的基礎,孔憲鐸可以站在平等的地位與人競爭,此後他的成績都是名列前茅。

孔憲鐸並不是書呆子,課業的壓力少了,他就當班長為同學服務,又參加校內和校際的各種活動,成了一名「活躍分子」。

一九五八年夏季,孔憲鐸以全班第三名畢業,拿到平生第一張畢業證書。跟著服兵役,退役後被學校聘為助教。他以第一個月的薪水買了一床棉被———他在台灣六年,一直沒有被子。

那個年代的青年,多嚮往出國留學。孔憲鐸隻身在台,美國不給簽證,他申請去加拿大Guelph大學深造。沒有保證金,班上三位同學借給他,其中一位是女同學傅靜珍,後來也到Guelph,再度同學,六四年她成了孔太太,替他生了兩男一女。

一九六二年底,孔憲鐸自台赴加。中途特別停留香港,回到紗廠訪問。撫今追昔,他知道過去選擇補習、讀書是對的,因而也更珍惜當前留學的機會。

在教學、研究和服務各方面,都盡量做到最好

到了Guelph,學習的壓力比他想像的還沉重。說來說去,是他的學識根基不夠,他要比別人更努力,沒有一天工作在十五、六小時以下的。有些課程,譬如生物統計,需要數學底子,不懂就是不懂。孔憲鐸重修了一次,但像其他功課一樣,最後也得了A。

一九六五年拿到碩士學位,孔憲鐸跟著到多倫多大學攻讀博士。這時他太太仍在Guelph讀碩士,他週末回家,週一早上帶著太太做好的一週飯菜回多倫多。為了功課和省錢,他日以繼夜的在實驗室工作,晚上導師下班之後,他就在實驗室熱一熱從家裡帶來的飯菜充飢,然後繼續幹活,每天都在半夜之後才回到住處。

孔憲鐸的博士學位研究專題是「葉綠素基因」,他的結論與以前所有學者專家發表的結果都不符合,論文委員會不敢認可,送給他校學者審查,幾經波折,終於承認他的觀點正確,於一九六八年底授予他博士學位。他在困頓掙扎之後,從此獲得了信心,也走上了學術大道。

拿到博士學位,孔憲鐸申請到美國加州大學洛杉機分校做博士後研究。在加大,他努力寫論文,踴躍出席學術會議作報告,在他研究領域裡逐漸建立了知名度。後來他申請工作,學校給他的推薦信裡說:「他三年中所作的論文,是多年來系裡表現最好者之一。」

一九七四年十月,馬里蘭大學巴爾的摩校區生物系聘他任教。他在教學、研究和服務各方面,都盡量做到最好。才兩年多一點,一九七七年七月,他被提升為終身職副教授。評語中有這樣幾句話:「在他研究的領域,全國只有十多位的科學家貢獻最大,孔博士是其中之一。別人大多是名教授,他亦應享有同樣的榮譽。」

孔憲鐸用功做學問,學校也賞識和支持他。他在馬里蘭大學如魚得水,先後得過傑出研究成就獎、傅爾布萊德獎,被上海復旦大學和北京農業大學聘為名譽教授,且被列入十七項世界名人錄。一九八二年升任正教授,擔任過系主任、院長和代理副校長。

懷著報恩的心情,出任香港科技大學理學院院長、學術副校長

馬大的生活,平穩而舒適,看起來他將在這兒終老。但是孔憲鐸人生中一個大轉折來了———香港科技大學聘他出任理學院院長。他一口答應了。

「捨棄馬里蘭終身教職而接受科技大學三年一聘的合同,似乎不划算。」孔憲鐸自己說明理由:「但身為中國人,這輩子總應該為中國人做點事。」於是,當年紗廠的小學徒,現在以學者的身分,懷著報恩的心情,回到香港。

為了促進香港及鄰近地區的經濟和社會發展,前港督尤德及香港有遠見的社會人士,推動創立一所以科技為主的大學。一九八六年開始籌備,一九九一年十月開學。科大一開始就以第一流大學為目標,聘美國舊金山州立大學校長吳家瑋為校長,全體教員清一色的都是留學生。若以居留地為準,來自廿六個國家;若以國籍計算,來自廿九個國家;若以民族分類,來自卅個國家;若以出生地區分,來自卅五個國家;若以就讀學校為依據,他們從十五個國家獲得博士學位;這些條件,都使科大成為一所名副其實的「國際性大學」。

這樣的學校有一個最大的問題:怎樣找到第一流的教授,又怎樣使他們留下來。孔憲鐸先任理學院院長,後任學術副校長,聘、留都是他最花精神的事,他組成了審議委員會,建立了審查的標準和程序。他後來對人說:在美國大學擔任行政工作,好比照顧一個成年人;在科大,猶如照顧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嬰兒慢慢長大。二一年十月,科大創校十年,它的奈米研究成果,被大陸科學院評為世界十大科技成就之一;而科大工商管理碩士課程,也被英國《金融時報》列入世界前五十名,在亞洲則是第一名。

十年有成,作為創校者之一的孔憲鐸,可安心退休了。他的母校台灣中興大學遴選校長,他被選中,但因種種原因,他未就職。

「七十歲讀博士,不背水一戰行嗎?」

不當校長要幹什麼?孔憲鐸大半生和學校、學術結了不解緣。雖然退休,但捨不得離開這個圈子,於是他到北京大學心理學系讀博士,研究基因與人性。

為什麼要研究這個?孔憲鐸解釋:「基因結構與功能的發現是二十世紀自然科學的一項重大成就。它也使得我們能夠對人性作進一步的認識與闡釋。基因可以說是主宰人性的原動力,其特性具有本性(自私和複製)以及習性(與環境的合作交流)兩個層面。這些特性也表現在人類身上:人類的本性即動物性是由天賦決定,通過遺傳代代相繼;習性即文化性則可隨環境改變,為個體後天學習得來。孟子的『性善論』與荀子的『性惡論』各執其一端,而孔子『性相近,習相遠』的觀點,則更為合理地概括了人性之雙重性的善惡兩面。」

這麼重大而有趣的問題,不值得作深入研究嗎?孔憲鐸的「雄心壯志」還不僅此,讀完這個心理學的博士學位,他還打算再修一個歷史學博士,探討為什麼歷史上「後人哀之而不鑒之,遂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的一再循環?說不定與基因也有關呢!

今年五月,孔憲鐸到北大註冊上課。同一時間,北大出版社出版他兩本中文著作:《東西象牙塔》和《我的科大十年》。

綜括這大半生的經歷,孔憲鐸謙虛的說,如果還有點成就,是基於三點因素:第一、機緣的湊巧;第二、師友的幫助;第三、每一階段他都覺得別無退路,只有「背水一戰」。

「現在,」他說,「七十歲讀博士,不背水一戰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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