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加盟國際遊戲,孟姜冊封中國哭神
蘇童從容回答,這當然是傳說,卻具有神性的光芒。民間無意中塑造了一個神,淚水之神。當人民大眾明白無法對抗強權,明白雞蛋碰石頭的道理之後,推出來這樣一位救世主……
蘇州才子蘇童真是個好福氣。去年秋初,他參加法國「兩儀文舍」活動,以一篇《拾嬰記》博得中法作家的好評,在上海的藍天綠樹間遊轉「迷宮」;今年夏末,他又一次加盟國際出版遊戲的「重述神話」專案完成了,新作《碧奴》引起傳媒沸沸揚揚的炒作,討論會一個接一個,從北到南,走的是與孟姜女千里尋夫相反的路線。九月份一行人到了上海,由王安憶領銜的復旦大學當代文學創作和批評研究中心,在趁著百年校慶而新入住的光華樓裡,煥然一新地迎接了第一個嘉賓。
「重述神話」是國際出版界操作的一場遊戲。發起者是英國愛丁堡坎農格特出版社,老闆傑米·拜恩是英國出版界出了名的「鬼才」,1999年就開始策畫這個專案:他邀請25個國家25個出版社推薦25位具有相當知名度的作家,以新的視角重述本國經典神話傳說,其最終成果是寫成一部4萬個英文單詞左右(中文約10萬字)的長篇小說;這些作品也將在20個國家譯成不同文字同時發行。中國方面至少有三家出版社受到邀請,結果是兩家表示不感興趣,唯四川重慶出版社抓住了商機一拍即合。去年3月,一份中國當紅作家的名單被推薦到專案主持者手上,名單裡有蘇童、余華、阿來,葉兆言等,最終被拍板決定的是蘇童,也許,這與蘇童多年前寫的一部荒誕不經的長篇《我的帝王生涯》英譯本剛剛在美國出版有關。
據說參與這個遊戲的世界級作家還真不少。有日本的諾獎得主大江健三郎,還有美國的莫里森、加拿大的艾特伍德、葡萄牙的薩拉瑪戈等。在神話領域,西方文學真可謂是得天獨厚,有豐富的傳統資源可取,而中國的神話傳統與西方不可同日而語。蘇童和這個專案的中國策畫者們都絕頂聰明,他們根本沒有像西方作家那樣,從神話的起源著眼「重述」,他們沒有從《山海經》之類的神話源頭裡找題材,而是從家喻戶曉的民間傳說中著手挑選——花木蘭的傳說、白蛇的傳說、嫦娥的傳說……最後選中了孟姜女的傳說。蘇童嫌棄「孟姜女」名字的粗俗——據顧頡剛先生考據,其意為「姜家大姑娘」,近乎無名,蘇童為他的孟姜女重新起了一個好聽名字:「碧奴」。這個「碧」字讓人想起詩詞裡「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其「傷心」之碧波蕩漾,也就是淚泉之謂了。蘇童大約是海外知名度最高的大陸作家之一,借助電影傳媒,他的《妻妾成群》、《紅粉》、《米》等作品都被廣為流傳。但在大陸的文學圈子裡,蘇童最獲好評的恰恰不是這些作品,而是他早年描述文革中城鎮少年荒蕪的生命記憶,蘇州才子的少年時代,似乎經歷著近似小痞子的生活經驗,《少年血》、《刺青年代》、《城北地帶》等等,幫助他不失天真純樸地走上文壇大門。他用南方人特有的嫵媚書寫粗礪的民間生活,精緻與厚重獲得了雙贏。後來他努力離開現實的土壤,朝著兩個方向來開發創作想像力,於是乎,小妾、妓女、怨女等紅粉系列相繼出現在他的筆下,蘇童像個膽子不壯的小頑童,偷偷摸摸地寫些觸犯禁忌的題材,但又不會觸犯大忌諱。這些創作借助傳媒名揚海外,又有懷舊之風推波助瀾,贏得了大量女性粉絲的追捧。另一個方向就是歷史神話系列,有《我的帝王生涯》為代表,以一個淪為走鋼絲小丑的黜廢帝王的自述,展開其荒誕不經的故事,初步顯示了蘇童「重述神話」的能力。所以,今天來看《碧奴》,其實是一個蘇童品牌的三合一精品,綜合了蘇童三個方面的創作長處:寫女性的嫵媚、述神話的想像,以及小無賴式的民間血腥氣——最後一個特點,在描寫鹿人對碧奴的迫害中大顯身手。
蘇童素以寫女性見長,又向來歡喜神神叨叨,寫孟姜女的故事,可謂得其所哉;但是要把孟姜女寫成長篇小說是有難度的。比起白蛇,她缺乏豐富的情節和傳奇色彩;比起嫦娥,她又缺乏動天地驚日月的神話想像力。但是人人都知道,孟姜女千里尋夫、哭倒長城,是在千年強權專制下民間大地廣為流傳的一個傳說。有敦煌曲子詞唱曰:「孟姜女,杞梁情(妻),一去煙(燕)山更不歸。造得寒衣無人送,不免自家送征衣……」,如此重疊多段,反覆吟唱,這種抒情性的曲詞,只能說是表達了中國民間面對強權壓迫無可奈何的傷心與歎息。顧頡剛先生在1920年代詳細考證這一故事的來龍去脈,它是如何從齊杞梁妻知禮卻君郊吊的故事,發展到善哭者的故事,進而成為哭倒了城牆,引起山崩的故事,再進而成為哭倒了秦始皇的萬里長城的偉大故事。後來好事者又把它編成了淒涼豔美的愛情悲劇故事,竟在全國各地開花,並且與民間宗教結合有了多處的孟姜廟。這一種不斷神化的民間敘事是經過了文人的加工想像,其歌頌了用眼淚哭塌長城的民間反抗專制暴力的精神。然而這一反抗專制暴力的精神與民間原來僅僅為無可奈何的傷心與歎息是有很大的距離。蘇童的「重述神話」,意不在顛覆而在復原,作為一個本能的民間立場的知情者,他恢復了孟姜女善哭的一面,即在強權壓頂而來的災難面前,被壓迫者唯一的自我安慰和宣洩的武器。而這武器的真正物件則是虛擬的,長城是一個象徵,並非實指,而且也未必真的能夠因哭而塌。所以,蘇童大膽刪去了後來好事者在孟姜女故事裡添加的知識分子意識形態化的所謂反抗暴政,還原到哭的一面,為了受到傷害而哭,為了所愛者受難而哭,也為了自己的祖祖輩輩喪失自由的心理積澱而哭。於是,孟姜女就成為中國的哭神了。
我們再回到復旦大學光華樓舉行的研討會上,他們這會兒正在唇槍舌劍戰猶酣。那天青田去遲了一步,人未到會議室就聽到裡面有評論家在當眾責問蘇童:孟姜女明明是傳說,並非神話,如何「重述」?豈不是離題了?蘇童從容回答,這當然是傳說,卻具有神性的光芒。民間無意中塑造了一個神,淚水之神。當人民大眾明白無法對抗強權,明白雞蛋碰石頭的道理之後,推出來這樣一位救世主。但奇怪的是,這一救世主居然是女性,尤其是女性的眼淚。——碧奴是用眼淚完成了一個英雄故事。那麼他,蘇童,要寫的,就是這麼一個關於淚水和哭泣的儀式。——儀式當然是要完成某個祭奠,碧奴和她的夫君,正是這個祭奠上的祭品。蘇童不是職業批評家,能有如此清醒而決斷的認識,只能理解成他有備而來,也證明了他是對孟姜女故事有了自己的理解後,才來「重述」的。
但是,批評家的責難越來越多,最尖銳的是張業松副教授的批評。他又回到了孟姜女傳說包含的內涵,認為孟姜女哭長城有兩個動力,一個是尋找,另外一個是復仇,然而蘇童放棄了「復仇」,只剩下「尋找」,所以他從碧奴的故事裡看到了蘇童對權力的膜拜。蘇童那天一臉的疲憊,本來對讚美之詞也是似聽非聽,聽到這裡終於按捺不住地跳將起來,打斷張業松的責備,辯護自己從來不向強權膜拜。會議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主持人張新穎教授在發言中不得不打圓場,他話鋒突然一轉,說:「今天我來這裡,主要不是為《碧奴》這個作品,而是作為蘇童的粉絲來的。然後就開始動情回憶:他在1980年代後期念大學,那時候開始一篇篇地讀蘇童的小說,對蘇童的閱讀,伴隨著他的整個青春歲月,直至現在;這樣的作家對一個人的一生發生持久影響是很少的,也是很有意義的。青田印象裡,張新穎是誇大了耶,他仍然年輕,卻如此懷舊,不免讓人動容。而更以為有趣的,是之前的發言中對《碧奴》頗有批評的群儒,至此紛紛插話,補充表白他們也都曾經是蘇童的粉絲云云,一下子多雲轉晴,皆大歡喜矣。到底是蘇童!
青田氏曰:中國民間有笑神彌勒佛,謂之曰: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口常笑,笑世間可笑之人。以笑化解悲哀,或將屠夫兇殘化為一笑,乃古有中庸之道;今有阿Q精神。今蘇童提升孟姜為碧奴,由傳說到神話,創造中國的民間哭神,對外直面千年專制的強暴,對內宣洩滿腔不平的悲傷,理當也有一聯配之曰:到來世上第一聲;離去人間聲萬千。橫批曰:此乃人生。悲夫憾哉!
http://www.udn.com/2006/11/17/NEWS/READING/X5/3607313.shtml
- Nov 22 Wed 2006 21:08
中國哭神是怎麼造出來的 【聯合報/青田】 2006.11.17 08:34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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