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天,我為「人間」寫了一篇「書法生活化」,以響應「人間」倡導書法的努力。文中談到現代中國人的書法藝術與休閒生活的關係。完稿後,覺得意猶未盡。使我一直悶在心裡的問題,是自草書與休閒生活的關係,進而探討草書與整個中國文字發展的關係。

面對中國幾千年的文字史,今天的我們在書法中尋找樂趣的時候,有多種選擇。經過學者的研究,最早的甲骨文已經是一個選項了,篆、隸、真、行、草,隨我們的喜好選取,資源實在很豐富。這些字體各有特色,並沒有好壞之分。古人為了辨識的功能,在生活中放棄了古雅、美麗的篆書。那時候,他們尚不知有甲骨文,對篆文也認識不多;那都是已經死亡的文字。草書流暢,便於書寫,極具造形與筆墨之美,但也許是太先進了,不易辨識,所以在生活中也很少使用。直到近代,篆書與草書是只有藝術家才寫的兩種字體。寫,只為好看,只有裝飾的功能。

書法做為一種藝術,能否辨識並不重要。但做為一種生活藝術,辨識就是一種基本條件了。

其實文字是一種溝通的工具,它的可辨識性與藝術性並沒有必然的矛盾。只是應用藝術之美與純藝術之美間的差異,在本質上並無不同。一只用來飲茶的杯子可以同時是一件藝術品,我們稱之為應用藝術。現代有些前衛的陶藝家,以茶杯為主題,創作了無法或不易使用的作品,只能觀賞,不能飲茶,就是純藝術了。兩者之間並沒有何者高級的問題,可是一般人總覺得藝術比較高貴,涉及使用就工具化,也就平凡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應用藝術也可以融入生活,純藝術則只能供擺設之用。自生活美化的觀點看,應用藝術是不容忽視的。



基於這些理由,中國文字藝術的生活化與字體無關,真草隸篆中,自然以大家都認為的真、隸與行書為容易被接受。所以過年時貼對聯,一般都用楷書或行書。這兩種字體被大家廣泛使用,反而失掉了它的藝術性。並不是容易辨認的字體不夠藝術或沒有藝術性,而是因為看慣了標準化的字型,個人的風格與藝術性比較容易被輕忽,很難引起大家注目。反而是不易辨識的字體,大家因好奇心的驅使,引發特別去欣賞的興趣。

話說回頭,草書做為中國文字中重要的字體,沒有被國人所普遍接受生活化,確實是很可惜的。世上各國的文字至少都有正式的標準字體與方便書寫的字體。後者幾乎都是與書寫工具相配合的。當草書產生的時候,因為隸書的架構太規矩了,不方便在生活中使用,才很自然的發明了毛筆書寫流暢的字體。

這個時候政府權力應該介入才對。民間感覺到有此需要,由他們私下創造字體,很難大量流通,成為一種主要的溝通工具。只有公權力才能使文字字體系統化,符號化,進而通過教育體系,成為全民共有的資產。日本在向中國學習的時候,先用中國字的偏旁創造了拚音符號片假名,後來又因便於書寫,創造了行草式的平假名,都是借助於政府的支持而普及化的。由於漢朝的統治者沒有支持草書,這種有無限可能性的字體就流落在民間,為少數讀書人所利用。即使如此,大勢所趨,草書還是迅速發展。自今天留傳下來的王羲之父子的草書信函看,至少在東晉,草書在士大夫間似乎已有相當的共識。有些簡化的符號如果沒有相當程度的流通,是不可能用在書信上的。



可是草書的自由書寫實在太誘人了。這些讀書人一方面要建立共識,一方面要自由揮灑,因此才無法大量傳播。這種自由發展的過份,就出現于右任先生所說的「作者自賞,觀者矇然」的境地,作者表現的藝術綽綽有餘,但不得不與社會大眾徹底分家。

在書法史上確有些書法家努力過,希望能把草書標準化,成為大眾通用的字體。南朝的僧人智永與唐代的書家孫過庭都整理了當時流行的草書,集為千字文,可是都沒有成功。相反的,大家都對張旭與懷素的狂草熱烈的崇拜,並支配了自唐至明八百多年的書藝。據說宋徽宗也曾著過草書的千字文,說明做皇帝的他已感到草書有標準化的必要。照理說,在上者提倡,民間應該響應才是,然而他的主張顯然也沒有得到回響。這實在是因為草書到了狂草,已經積重難返,沒有辦法回歸系統性書寫了。在野的文人的情緒在書法上求發洩,狂草實在是一個良好的出口,何況其產品受到大家的喝采呢!直到今天,在古書畫的市場上,狂草的價位遠高過可以辨識的楷書、行書之上。

老實說,隸、楷、行書字體都可以達到高度的藝術境界。清代中葉以後,書法界出現了幾個怪人,如金農與鄭板橋,寫的雖是我們認識的字體,但卻都有高超的表現,使今天的收藏家求之而不得。他們的作品有創意,有美感不失其用,才是最理想的文字的藝術。他們的傳統影響了近、現代的書法家,只是後代作品達不到他們的水準而已。

這麼說,為甚麼大家還是非草書不愛呢?因為越是生活中平凡的東西,其美感越不容易被賞識。一般人對美感缺乏素養,不能自平凡中見偉大,看不到茶杯的美,一定要不常見的東西才注意到。所以見到不能辨認的草書,筆墨龍飛鳳舞,即使在行家眼裡不太高明的作品,也會得到他們的讚賞,被說為藝術品。

草書被說為方外人士筆下超然物外的逸品,宋代以後就沒有人動腦筋去整理它了。直到民國以後,于右任先生基於文字功用的的原則,認為中國為求進步,需要一種便於書寫的字體,才以救國救民之心,進行草書的整理工作。他與一群追隨者努力了幾十年,又身體力行,以普及草書為己任,雖在國民政府中以黨國元老身分擔任重要職務,卻無法達成目標,使他的標準草書成為中國文字史上可能是最後一次草書系統化的努力!



坦白說,于右老的失敗固然因為沒有教育界的協力推動,任他們所整理的系統乃沿用古來的習慣寫法,因此缺乏與楷書的關連性,是失敗的主因。古人草書的寫法常是名家隨筆為之,既無文字學的依據,又無邏輯可循,只是前人的寫法,後人視為範式,不可更易。要改革不能破除積習,就走到死胡同去了。

草書不過是便於毛筆連續快捷書寫而已。今草來自楷書,就應該把楷書各種構件簡化,系統化原不難達成,若捨不得古代名家的範式是走不出來的。在于右老師徒們整理的符號中,同一個代表符號,可以有自二、三個到七、八個楷書的意指,豈不搞得一團混亂?還談甚麼系統!比如楷書中走、夫、立、火、去等偏旁都是一個符號,如何辨識?其結果是,習草書的人幾乎無法自楷書推演出草書的寫法,只有逐字硬記。除了花大功夫學草書的人,誰能輕易掌握草書的正確寫法?何況自王羲之以來創造很多特別的字形,如叔、卿等草寫,一直延用至今呢!

于右老的標準草書整理了草書史,沒有真正的標準化、系統化,沒有解決辨識問題,因此無法如他老人家所希望的生活化。一種易寫又美麗的字型就這樣被閒置了,無法為眾人所用,甚至在休閒書法中都用不上。我們只好說,保留草書的神秘色彩,與人間保持一定的距離,可以供我們做心靈的探索,給書法藝術家一些自由表現的空間,也許更合乎我們的民族性吧!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newslist/newslist-content-forprint/0,4066,11051301+112007012300493,0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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