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出生三個月前,一次豐盛的週日大餐之後,我的祖母黛絲荻蒙娜.史蒂芬尼德,把蠶盒放在廚房桌子上,打開了蓋子,伸手到婚禮頭冠和髮辮下掏出一樣我哥哥十一章從來沒見過的東西:一根銀湯匙。

她將一條細繩綁在湯匙柄上。然後俯身向前,讓湯匙懸在我母親圓鼓鼓的肚子上方。延伸來看,也就是在我的上方。一直到這次為止,黛絲荻蒙娜保持著完美的紀錄:二十三次正確的預測。她早知道泰喜生下來會是女生。她預測了我哥哥和她教會朋友所有小孩的性別。她唯一沒有猜性別的孩子就是她自己的子女,因為做母親的探測自己子宮裡的待解之謎會引來厄運。可是她毫不畏懼地去測我母親的肚子。

湯匙在最初遲疑了一下之後,由此向南晃動,意思是說我是男生。

我母親兩腿叉開,坐在椅子上,想要笑笑。她不想要男孩子,她已經有個兒子了。事實上,她非常確定我會是女孩,所以只給我挑了一個名字:卡莉歐琵。我父親告訴他母親,至少這一次,她的湯匙弄錯了。

「你怎麼曉得這麼些事?」黛絲荻蒙娜問他。

他的回答是他那一代的美國人大多會說的:「根據科學,媽。」

●自從他們決定再添個孩子以來,密爾頓和泰喜就彼此同意說他們想要個女兒。因此:在那個男士們討論政治的客廳裡,也就精子的速度問題討論了好一陣。我們稱為「彼德舅公」的彼德.塔卡奇斯是這個辯論社的首要會員,他在美國念了兩年脊柱按摩學校,後來在伯明罕開了間小工作室,裡面放了一具還在分期付款的人體骨骼標本。在那個年頭,脊柱按摩的名聲並不怎麼樣,然而,那些禮拜天下午在我們家的人裡,他還是最像醫生的人。他年輕的時候動手術割掉了半個胃,現在吃完飯之後都會喝一瓶百事可樂來幫助消化。他一本正經地告訴我們說這種飲料的命名是從消化酵素蛋白來的,所以正合用。

就是這一類的知識,讓我父親在討論受孕時機上相信彼德舅公的話。彼德舅公說得很清楚:想要生女兒,夫婦倆就該「在排卵的二十四時前交媾」。這樣的話,快速的男性精子會在衝進去之後死掉,而拖拖拉拉卻更為可靠的女性精子,卻會正好在卵排出來時到達。

要說動我母親同意這個計畫真非常困難,我父母一直經常共享魚水之歡。不過碰到生孩子的問題,我母親卻有她自己的看法。她相信每個胎兒都能感受到創造出來時的愛有多少,因此我父親的建議並不能讓她認同。

「你以為這是什麼?密爾,奧運嗎?」「我們只是按理論來說。」我父親說。

「彼德舅公懂什麼生孩子的事?」「他在《科學美國》上看到這篇報導。」密爾頓說。為了支持他的說法,又加上一句:「他是長期訂戶。」「哎,要是我背痛,我會去找彼德舅公,要是我跟你一樣有扁平足,我也會去找他。可是就只如此而已。」「可是那些都經過證實呀,用顯微鏡看,男性精子是要快得多。」「我打賭他們也蠢得多。」「好嘛,隨妳愛怎麼罵男性精子,請便。我們不要男性精子,我們要的是一個老好、很慢又可靠的女性精子。」「就算這話是真的,也還是太荒謬了。我不能像機器那樣運作,密爾。」「這方面我比妳更困難。」「我不想聽。」「我以為妳想要個女兒。」「是呀。」「哎,」我父親說:「這樣就能生女兒。」泰喜對這個建議一笑置之。可是在她嘲諷的背後是很嚴肅的道德考量。操縱像生孩子這樣既神祕又神奇的事,是一種最後會導致自己毀滅的狂妄行為。首先,泰喜就不相信能做得到,而就算做得到,她也覺得不該嘗試。

●有天晚上,密爾頓帶了一件禮物回家,是一個綁了條緞帶的珠寶盒。

「這是幹什麼?」泰喜懷疑地問道。

「妳這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這是幹什麼?」「今天不是我生日,不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你為什麼要送我禮物?」「送妳禮物一定要有理由嗎?來,打開來吧。」泰喜不相信地縮起一邊嘴角,抽開緞帶,打開了盒蓋。

「一支體溫計。」我母親說。

「這不是一支普通的體溫計,」密爾頓說:「我跑了三家藥房才找到一支這種的。」「豪華型的,呃?」「不錯,」密爾頓說:「這種叫基礎體溫計,可以詳細到十分之一度。」他挑高了眉毛。

「一般的體溫計只能讀到零點二度,這支是零點一度。試一下,放進嘴裡。」「我又沒發燒。」泰喜說。

「這不是用來量燒的。妳用這個來測出妳的基本體溫是多少,這比一般量燒的體溫計要精準得多。」「下回送我條項鍊。」可是密爾頓不換話題:「妳的體溫隨時在變,泰喜。妳大概沒注意過,可是就是那樣,以體溫來說,妳隨時都在變動。比方說,」──他輕咳一聲──「正好碰上排卵,妳的體溫會上升,大部分的情況下,會升零點六度。現在,」我父親愈說愈起勁,沒有注意到他太太皺起了眉頭,「要是打算實行那天我們談過的那套方法──只是打個比方啦──妳要做的就是,首先,建立妳的基礎體溫。也許不是九十八點六度。每個人都有點不同,這也是我從彼德舅舅那裡學來的。反正,一旦妳有了基礎體溫,就要注意有沒有升高零點六度。如果我們要用那套方法,那就是我們,我們知道該,呃,調雞尾酒的時候了。」我母親沒有說話,只把體溫計放回盒子裡,蓋好了還給她丈夫。

「好吧,」他說:「沒問題,隨妳。我們也許會再生個兒子,第二個。如果妳要這樣的話,就這樣好了。」「目前我可不敢說我們還會生。

」我母親回答說。

兩週後。1959年復活節的那個禮拜天。下午三、四點鐘;大餐已經吃過了。我哥哥正在微笑,因為現在到了希臘復活節習俗裡,他比找蛋和吃軟心豆粒糖更喜歡的部分:碰蛋比賽。十一章咬著嘴唇,從碗裡選了一顆蛋,仔細看了看,又放回去,選了另外一顆。「這個看來很好。」密爾頓說著,挑選他要的蛋。「結實得像部卡車。」密爾頓把蛋舉在手裡,十一章準備攻擊。這時我母親突然拍了下我父親的背。

「等一下,泰喜,我們正要玩碰蛋呢。」她拍得更用力。

「什麼啦?」「我的體溫,」她停了一下,「升了零點六度。」原來她在用那支體溫計,這還是我父親頭一次聽說這件事。

「現在?」我父親低聲地說:「天啦,泰喜,妳確定嗎?」「不,我並不確定。是你要我注意我體溫有沒有升高的。我現在告訴你說我高了零點六度。」然後,她放低了聲音,「而且從上次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之後,已經有十三天了。」「來啦,爹地。」十一章懇求道。

「暫停。」密爾頓說。他把手裡的蛋放在菸灰缸裡,「這是我的蛋,我回來之前,誰都不許碰。」在樓上的主臥室裡,我父母完了正事。孩子天生的端莊有禮,讓我不去想像這方面的細節問題,只是這樣:做完之後,我父親就像剛給油箱裡加滿油似地說:「這樣應該可以了。」結果他說得很對。到了5月,泰喜知道她懷孕了,等待就此開始。

●第六個禮拜,我長了眼睛和耳朵。第七週,長了鼻孔,甚至還有嘴唇。我的生殖器開始成形。胎兒的荷爾蒙由染色體指引,停止了繆勒7式的擬態構造,長出了中腎管。在我的papou(爺爺)把手按在我母親肚子上說:「幸運的老二!」時,我的二十三對染色體彼此連結,基因在同源染色體間相互交換,轉動著他們輪盤賭台上的輪盤。我的基因聽命令排放整齊,只有兩個,一對搗蛋分子──或者是革命分子,看你怎麼認定──在第五對染色體那裡藏了起來,他們一起吸走了一種酵素,使得某種荷爾蒙停止生產,從而讓我的生命變得複雜起來。

在客廳的那些男人不再高談政治,而是下注去賭密爾頓新生的孩子是男是女。我父親信心十足。在完成任務的二十四小時之後,我母親的體溫又升高了零點二度,證實她在排卵。到這時候,男性精子已經棄守,筋疲力竭。而女性精子就像和兔子賽跑的烏龜,贏得比賽。(這時候,泰喜把那支體溫計還給密爾頓,告訴他說她再也不想見到這個東西。)所有這些一直發展到黛絲荻蒙娜把一根湯匙懸在我母親的肚子上方,當時還沒有超音波掃描:那根湯匙就算是最好的了。黛絲荻蒙娜佝僂著身子,廚房裡安靜下來,其他的女人都咬著下唇,看著,看著。前一分鐘,那根湯匙完全一動也不動,然後,慢慢地,被一陣沒有人感覺到的風吹動,像神祕的靈乩板那樣,銀湯匙開始動了,開始晃動,起先打著小圈圈,但每個圈圈都越來越形成橢圓,最後變成一直線,由爐子指向碗櫃後的壁架。換言之,由此指向南。黛絲荻蒙娜叫道:「koros(男的)!」整個房間裡充滿了「koros, koros」的叫聲。

我是新年過後一個禮拜出生的,那天是1960年1月8日。在候診室裡,只帶著綁了粉紅緞帶雪茄菸的父親大聲叫道:「賓果!」我是個女嬰,十九吋長,重七磅四盎司。

就在那個1月8日,我的祖父碰上了他十三次心臟病發作的第一次。他被我父母趕往醫院生產而吵醒之後,下了床,到樓下去給自己沖杯咖啡。一個小時之後,黛絲荻蒙娜發現他躺在廚房地上。雖然他的智能完全沒受影響,但那天早上,我在婦幼醫院發出第一聲啼哭時,我的papou(爺爺)失去了說話的能力。據黛絲荻蒙娜說,我的祖父是在把咖啡杯裡的渣子倒在地上占卜的時候倒下去了。

彼德舅公聽到關於我性別的消息時,拒絕接受任何道賀。這當中不涉及魔法。「何況,」他開玩笑道:「活兒完全是密爾頓幹的。」黛絲荻蒙娜面色陰沉。她那生在美國的兒子的說法證明是對的,因為這個新的打擊,那個儘管遠在四千哩外和三十八年前,卻讓她仍想居住其間的古老國家,又往後退開了一些。我的誕生標示出她預測嬰兒性別的告終和她丈夫健康衰退的開始。儘管那個蠶盒偶爾還不時會出現,那根湯匙卻不再珍藏在裡面了。

作者簡介

傑佛瑞.尤金尼德斯(Jeffrey Eugenides),生於美國的底特律。袓父母為從小亞細亞來的希臘移民,父親生於美國,然而母親也是外國移民的後裔。尤金尼德斯曾就讀於布朗大學,並於史丹佛大學獲得英文碩士學位。1993年出版小說處女作《黑色青春日記》(Virgin Suicide)。2003年出版的《中性》是尤金尼德斯的第二本小說作品,這本以希臘移民的三代人為背景的故事,與尤金尼德斯自身的經驗十分相似,曾獲普立茲小說獎,本文為該書精采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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