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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憶起她五十多年前住過的地方,月姬口齒突然變得清晰,混濁的眼睛也閃著光采,連聲音都變回少女時代的嬌脆。無絃琴子第一次發現母親頤下和脖頸的一條線長得很美……

日本與台灣斷交後多年,無絃琴子踏上花蓮的土地,她跟著一群在日本移民村成長,而今白髮飄飄的老人們前來。

明治維新後,日本因引進西方文明而變成亞洲強國,但也產生一連串的問題,以農業而言,由於地主制的形成,促使農民大都淪為佃農,農村日益窮困,勞動力不得不大量外流。為了疏解人口過賸的壓力,從明治末年的大正時代,以台灣作為熱帶殖民試驗基地,在地廣人稀的後山台東、花蓮設立官營移民村,作為日本內地延長線。

殖民地建立日本村,美其名為扶植日本民族的純粹國民性,促使台灣島民的民族自覺,因此移民的條件極為嚴格,必須是有意長住下來的已婚家庭,無酗酒、賭博等不良嗜好者。

第一批移民來自四國德島縣吉野川附近的農民,為了紀念這條經常氾濫的河流,將移民村取名為吉野,接下來從九州博多等地來的移民,建立豐田、林田兩個移民村。

日本戰敗後,三個移民村五百多戶,將近三千個日本農民,悉數被遣送回國,這些如今白髮蒼蒼的老人,回到當日居住之地,重溫過去的回憶,其中不乏出生於此,回來探尋原鄉的。無絃琴子很是感慨,遺憾她的母親橫山月姬不能同行,而是讓作女兒的回來找尋從前寄居之地,幫她探視吉野村那一座日本弓橋底下的三條青石板。

橫山月姬神智清楚的時候,老是念著她住過的花蓮。過了七十歲生日後,她的心智急速退化,獨居的她,經常忘了鎖門、關瓦斯,有幾次甚至迷路,回不了自己的家,急得無絃琴子找遍附近的警察局,最後才把蓬散著葦花一樣白頭的母親,像失物招領一樣帶了回來。

母親失憶嚴重的時候,甚至認不出她自己的女兒,一臉茫然的問她是誰,束手無策中,無絃琴子把母親帶到老人福利中心,她聽說有一種新的治療法,叫作「回想法」。

患癡呆症的老人,對最近發生的事件往往一片空白,毫無記憶。「回想法」的治療方式就是借用一些患者小時候或年輕時使用的器物,讓她回憶舊時生活,回到從前。

在有訓練的指導員協助下,借用患者小時候的玩具、成績單、照片,或者早年用過的生活用具,例如洗衣板、放炭火的熨斗、洗臉盆等等,喚起患者的記憶,用這些東西當作話題,與他同時代的老人進行交流,一起回憶從前,打開患者自閉的心扉,改善癡呆的徵狀。

「回想法」的診所附設一個民俗館,收藏從前的生活物件之外,館內設有一個擬真的商店和住宅,忠實的呈現從前的樣貌,讓患者看了,時光倒流,過去鮮活了起來。

無絃琴子配合輔導員的建議,從民俗館借回一個大腳盆和一塊洗衣板,讓母親用舊時的方法洗衣服,勾起回憶。她發現依言坐在小凳子上的母親,雖然彎著背,雙手卻攏在袖子裡,並不按照指導員的暗示搓洗衣服。

橫山月姬兩眼直直盯住那塊斜放腳盆的洗衣板,看了大半天,伸出雙手把它舉起來平放到地上。

「一條青石板,還有兩條、三條……」

她說的是吉野移民村日本弓橋下的那三條石板。橫山月姬少女時代借住過的屋主,從七腳川上山挖掘到長短相近的三條青石板鋪在小橋底下,鋪的時候她也在場。

橫山月姬要女兒回吉野,幫她看看那座日本弓橋,橋下三條青石板是否別來無恙。

一回憶起她五十多年前住過的地方,月姬口齒突然變得清晰,混濁的眼睛也閃著光采,連聲音都變回少女時代的嬌脆。無絃琴子第一次發現母親頤下和脖頸的一條線長得很美。

大正二年,吉野移民村建立才兩年,就遇到最強烈的颱風,掃撞山脈崖壁的強風來回衝撞,發出像鬼哭一樣的淒嚎,一夜之間,山崖下的大樹連根被拔起,野草悉數被颳走,地表變得光禿禿的,寸草不留。

月姬後來聽浩劫餘生的日本移民形容:

「從房屋到衣服,連一撮鹽都被颱風颳得無跡無存。」

強風帶來的豪雨,海嘯般籠罩整個山谷,吉野村氾濫成災,移民因飲用水災過後的汙水,上吐下瀉得到霍亂,或肚子長了寄生蟲,肚皮腫脹。

天災疾病肆虐,移民還得防範毒蛇,山上番人入侵,防止山豬野狼偷吃農作物,晚上輪班守夜,一遇襲擊,全村總動員,通宵驅趕。

活下來的本著忍苦是農民之道,憑堅韌的毅力忍受一切逆境,他們說:

「特地來這裡,又退縮回去,多難為情!」

移民村的指導員安排倖存者向總督府借貸買肥料、水牛,讓他們一磚一瓦重建家園,又諄諄告誡:

「內地農民在這土地生根,日本才真正領有台灣。」



為了跟住花蓮街市的佐藤夫人學習洋裁,橫山月姬從太魯閣山上,她父親掌管的警察駐在所下來,借住吉野的農家,那個時候,移民村已經重建就緒,規模頗具。開墾畜牧的農民,散居神社前的宮前、清水、草分一帶,木造的農舍,斜斜的屋頂,覆蓋著黑色的日本瓦,外牆用木板以魚鱗的形狀築構,村子裡設有派出所、醫療所、小學校、真言宗的布教所等設施,各家飲用的食水是用鐵管直接從山上引下山澗水,水質清澈零汙染。

月姬借住山本先生家,來自德島的佃農,農閒時以染布貼補家用,住在沒有鋪地板的泥土房間,屋子裡大白天也像地窖一樣陰暗,一家人圍著爐火烤馬鈴薯,烤熟了,拿在手中轉動,直到不燙手才剝皮送入嘴裡。

吉野川一次大氾濫捲走了山本家的泥土屋,片瓦全無的一家人只好移民花蓮重起爐灶。月姬形容山本先生身材矮胖,貪好杯中之物,一遇有節慶,往往喝得爛醉,醉成蒼白的臉還對月姬擠出笑容,顛著腳步擠進跳插秧舞的圓圈,跳到醉倒為止。酒後他會被悲傷所襲擊,躺在床上長吁短嘆。

「山本先生常常會因為看不到日落而心情低落。」

月姬向女兒解釋,台灣高山縱貫,屏障似的分隔東西,被高山擋住,東台灣看不到日落。

山本先生本來是個勤勞的農民,一開始耕前鋤後,種植菸草水稻,一家人早餐後拉著牛車到田裡耕作,中午坐在田埂上以白飯醬瓜便當充飢。這種刻苦的農耕方式不久後就改變了,幫他耕作的台灣佃農過度謙卑恭謹的態度,使山本先生意識到殖民者的優越感,他自覺高人一等,對農事不屑親力而為,再也不肯起早下地種田,大白天流連花蓮街上的日本餐廳喝清酒買醉。

蘿蔔腿、胖圓臉的山本太太,憂心忡忡的跟月姬說,醫生按照她丈夫失眠、心悸、沒有胃口、喪失性慾的徵狀診斷他得了憂鬱症。無絃琴子記得年過半百的母親說到「喪失性慾」幾個字,臉紅到耳根,她覺得很有意思,不禁問她:

「那山本太太呢?不是說女人得憂鬱症的機率,高過男人兩倍。」

「山本太太整天笑嘻嘻的,喜歡和鄰居串門子,不像她丈夫,老是喝悶酒。」

「啊,原來女人串門子可免得憂鬱症呢!」



無絃琴子記得母親神智還清楚時,不只一次說過,雖然離開那麼久了,還是聞到山本家的菸樓烤菸葉時飄出來濃烈的香氣。

「當年日本移民種的菸草,價值矜貴,被稱為『綠色黃金』哩!」

女兒感受到母親對花蓮的鄉愁。

有幾次月姬垂下眼瞼,撫弄藍色絞染浴衣的帶子,輕輕問女兒想不想到花蓮看看,當時無絃琴子以為這只是很平常的問話,母親住過的地方希望女兒也去看看,如此而已,也就不疑有他。

與幾十位和母親同一代的老人坐在遊覽車裡,前去探望他們的原鄉,無絃琴子想起當時母親試探的語氣,有點吞吞吐吐,把想說的話嚥了回去,那神情好像另有暗示。

母親一生不曾明說,憂悶的內心裡隱藏了不只一個祕密吧?

●無絃琴子替暮年得病的母親回到她生息過的地方,幫她探看記憶中吉野移民村那座日本小弓橋,橋下那三塊青石板,是否還安放在那裡?無絃琴子牢記母親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的叮嚀:

走出春日通,可通往阿美族番社的高砂通,要到吉野移民村,則走筑紫橋通。沿著這條道路,來到筑紫橋,站在橋上便可看到移民村的農舍,屋頂鋪著黑色的日本瓦,大清早,內地的農家少女頭上戴著草帽,牽著牛車,走出村子到花蓮街市販賣蔬菜!

「嗯,筑紫橋,橋的名字真美啊!」

無絃琴子問母親,少女時代的她看到山本先生鋪在橋底的三條青石板,是不是就是這座橋?老年得了癡呆症的月姬,以罕有的清醒,口齒清晰的斷然回答:

「喲,絕對不是。筑紫橋是座大橋,可以通車子的,而且是在移民村的外面,這條路因這座橋而叫筑紫橋通,山本先生從七腳川山挖掘的青石板,是鋪在宮前──神社前面的小弓橋下的。」

月姬嗔怪女兒胡塗,點綴風景的小橋怎可和車輛行走的交通大橋相提並論。

吉野已經改名為吉安。幾天前的豐田移民村尋根之行,返鄉的老人們經歷了滄海變為桑田的滄桑,使無絃琴子對即將到訪的吉安絲毫不抱樂觀。

名字很美的筑紫橋已不存在,早在她預料之中。當年來自四國的移民從家鄉帶來優良的稻米種子,利用清澈無塵、水質甘甜的砂婆礑溪水灌溉,生產進貢天皇的吉野一號米,也已然成為歷史。無絃琴子不敢寄望走完筆直的柏油大道後,母親記憶中與本地人隔絕的移民村,日本黑瓦的農舍、醫療所、小學校、真言宗布教所會呈現在她眼前。

日本戰敗後,移民村的農民悉數被遣回日本,國民政府規定每人限帶一千圓現金作旅費,只准攜帶一件行李。他們回到田地早已變賣,家產蕩然、無家可歸的母國,同胞們對這些重回家園的「台灣村」農民歧視排斥,把他們列為不受歡迎戶,當作是來自會吃人肉的地方。

移民留下來的吉野日本村,經過國民政府市區改建,拓寬道路,把原本規畫齊整的日本式村落開膛破肚,當年為了紀念北白川宮能久親王收復台灣的功績而建的吉野神社,僅賸一塊奠基鎮座紀念碑,拋棄在蚊蠅群飛的檳榔村裡,無絃琴子在成群小黑蚊的攻擊噬咬下,連拍一張照片回去給母親懷舊都不可能。

狼狽的奔出檳榔園,她問人宮前的日本小弓橋現在何處,居民們個個搖頭不知所云。最後找到一位從前給日本人種田的佃農,鬚髮皆白的老人把她引領到軍營圍牆外,一棵叫不出名的大樹下,矗立一塊「拓地開村」石碑。

「從前這一帶很多日本宿舍,」老人手臂從左到右揮了一大圈:「他們在的時候,不讓台灣人進來,我的孩子看到日本小孩玩野球,想跟他們玩,結果被日本仔的野球棒打出來,一邊打一邊罵……」

無絃琴子舉起相機,焦距對準大樹下的「拓地開村」石碑,看到最末一行註明為「昭和六年所立」。宮營的移民村始建於大正元年,石碑應該是為了追念後來才刻的。

「宮前有座日本小弓橋,橋下鋪了三塊青石板……」

無絃琴子花蓮之行的目的。

「妳講什麼筷子?」

日語「橋」與「筷子」同音,耳朵有點背的老人日語有限,胡塗了。無絃琴子連忙解釋是座橋,而且是座小弓橋。雞同鴨講,用手比畫半天,還是不得要領,最後她在隨身帶的導覽書上畫了一座弓型小橋。

「小小的,像這個形狀,就在神社宮前附近……」

老人湊前細看,在記憶中搜尋,最後把頭搖得浪鼓似的,斬釘截鐵的說:

「宮前沒有橋,沒有這樣的弓橋,日本仔走了以後,我第一個進來的。沒有弓橋,不會錯的。」

不忍看到無絃琴子失望的表情,老人帶她去街口一家剛落成的合作金庫。

「這裡本來有一間日本宿舍,好大的一棟,去年拆掉蓋了新樓!」

移民村的日本小弓橋,會是母親月姬的臆造,她憑空想像出來的,從來不曾存在過?

●找不到也許從來不曾存在的弓橋。然而,橫山月姬被她的警察父親送下山到吉野來讀小學,她少女時代還到花蓮街上隨佐藤夫人學習洋裁,一直住到被遣送回日本,這可是不可置疑的事實。

無絃琴子離開吉安,經過當年的筑紫橋──這座橋一定真的存在過,否則通往花蓮街市的路,不會命名為筑紫橋通─—她要回到市區,一步步踏尋少女時代的月姬的足跡,在她曾經生息過的空間徘徊。

她來到原名為黑金通,現已改為中華路的路口,穿行於摩托車與汽車爭道的鬧市,物換星移,當年與橋同名的筑紫座劇場,新年一場大火焚毀後,遺址蓋起了三商百貨公司,另一家大洋映畫館變成花蓮最高級的美琪飯店。無絃琴子坐在飯店的咖啡館,遙想少女時代的月姬曾經在這裡看日本現代劇。

她是和誰一起來看戲的?

喝完咖啡,她往海邊的方向走去,來到南濱,視野寬闊,一片藍色的晴空。

啊,日本晴。無絃琴子脫口而出。

佇立海港岸邊,遠眺初秋東台灣依然猛厲的陽光下,一望無際閃閃發亮的太平洋,那座她在《台灣寫真帖》看過的,通體雪白的奇萊鼻燈塔依然矗立。無絃琴子記得母親說過,花蓮港是在霧社事件發生,為了運輸討伐的軍備彈藥而趕工建造的。

少女時代的月姬,經常來到海邊,對著奇萊鼻白色燈塔想她滿腹的心事。她不曾告訴女兒自己在想什麼心事,倒是跟無絃琴子形容海港沒擴建之前,她不只一次在海邊看到的奇景:

從日本來的輪船進港了,嫁到台灣的新娘子站在甲板上,揮一條白色的蠶絲大手帕,岸上迎接妻子的新郎更是興奮,也拚命揮動手帕。一對新人水陸相隔,揮手帕表達度日如年的相思之情。

輪船漸漸駛近海岸,汽笛嗚嗚地響著。以為終於可以手執手、面對面盡訴衷情的一對新人,激動得眼眶濕潤。沒想到一個滔天大浪襲捲過來,把輪船飄回茫茫的大海中,甲板上的新娘迅速地往後退,白手帕投向海港天空,白蝴蝶似的消逝於海中。

岸上的新郎急得跳腳,失望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大海總算善解人意,知道新人迫不及待的心切,大發慈悲成全,又一個大浪濤把輪船向岸邊簇擁過來,水陸相隔的新人重燃起希望,熱切的期待著,甲板上的新娘愈來愈近,幾乎立刻就可上岸,踏在堅實的土地上了。

「大海好像故意捉弄人,」月姬挾挾眼,不懷好意的笑著:「又打了一個大浪,輪船又被飄回大海,就這樣一整個下午,潮水忽進忽退……」

「最後呢?」

「哈,連妳也為他們著急。最後還是上不了岸,船往高雄順流而下,白手帕揮啊揮,到後來看不見了……」

無絃琴子記得母親幸災樂禍的拍了一下手,笑得很用心。幸運靠岸的新娘,她說,穿著木屐,爬上一長段崎嶇難行的海岸,發誓即使夫妻失和,離了婚,也不要搭船回日本。

她們母女也是從這裡離開花蓮的。母親曾經表示她希望繼續留住花蓮,無絃琴子不知道她指的是戰爭時,向護送僑民回國的日本政府提出這項要求,或者是日本戰敗後,才向接收台灣的國民政府反映,希望不被遣送回日本。月姬只是說政府原先答應,後來又改口,母女還是回到了母國。

這當中相差有好幾年,母親帶她坐大阪商船株式會社的貴州丸離開花蓮的那一年,她到底是幾歲?

她的父親又是誰?

http://www.udn.com/2007/2/11/NEWS/READING/X5/3724463.shtml
http://udn.com/NEWS/READING/X5/3725303.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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