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沛縣屬秦與時局變動

  劉邦作為楚國人,在楚國的沛縣生活了三十一年,渡過了他的前半生。其中,在楚考烈王治下渡過了十八年,在楚幽王治下渡過了十年,最後三年,是在楚王負芻治下渡過的。三十一年的楚國楚人生活,劉邦無緣於仕途,沒有從軍打仗,沒有出任過鄉官小吏,也不曾致力過農耕商販,殖産置業。讀書寫字計算,劉邦是從小學過的,不過,也只是能讀能寫能算而已,至於進一步師從學者求學上進,如同異母少弟劉交一樣,也不是他的喜好。成年以後的劉邦,以游俠自任,無職無業,他外出浪蕩游歷,上下接交豪傑,不為父兄所喜愛,也不為鄉里社會稱道認可,完全游離於主流正道之外,被視為無賴。

  俗話說,浪子回頭金不換。浪子並非都能回頭,回頭的浪子,各有各的原由。劉邦回歸正道,由游俠出任地方小吏,是迫於時局的變動。公元前224年,秦將王剪、蒙武統領六十萬大軍進攻楚國,楚將項燕兵敗自殺,楚國的淮北之地全部被秦軍占領,劉季的家鄉沛縣也在其中。亡楚歸秦,對於沛縣地方豐邑鄉里來說,算是一次重大的政治革命,對於游俠劉邦來說,也是人生中的一次重大轉折。

  秦是法制國家,嚴密的法律和高效率的官僚機構是其戰勝六國,統治天下的法寶。秦軍占領淮北以後,依照多年來推行的政策,摧毀舊有的楚國地方政府,設置泗水郡統領淮北,沛縣作為泗水郡屬縣的編制,也開始於這個時候。新的郡縣政府,迅速按照秦的戶籍什伍制度重新編制鄉里社會,五家一伍,十家一什,與軍隊的什伍編制連動,將集權政府的行政控制徹底地落實到家戶人頭上。秦的戶籍什伍制度,以小家庭為單位制作,登記人口財産,徵收賦稅和兵役勞役,人人固定在戶籍所在的土地上,鄰里之間互相監督連坐,不得隨意脫籍流動。在這種新制度的實行過程中,受影響最大的,就是無業游民了,特別是作為無業游民之代表的游俠,幾乎是失去了生存的餘地。秦國法制的理論基礎是法家思想。法家以游俠為流民之雄,視之為擾亂國家制度的害蟲,明令嚴加取締。沛縣所在的楚魏交界地區,歷來是吏治鬆馳,游俠盛行的老大難地區,新政權建立以後,對於管區內的游俠不法之徒厲行鎮壓打擊,自是當然的事情。劉邦曾經外游跟從過的名俠張耳,曾經長期活躍在魏國大梁外黃一帶,秦軍攻占魏國後,馬上就成了秦政府通緝的對象,隱身逃亡,不知去向。時局變遷之下,游俠劉邦面臨重大選擇,要麼納入新的體制當中,固定居所職業,重新作人,要麼逃亡流徙,成為帝國法外的亡命罪人。

  法制國家的秦國,事事處處以法律章程辦事。法律章程,雖然冷酷無情,對於不同地域,不同階層,有不同社會關係的人來說,又是一視同仁而公平的。沛縣歸屬於秦以後,按照秦國的官制,新來的縣令以及縣的主要官僚,由秦國政府直接任命,屬下的官吏,則在當地人中考選任命。秦國郡縣小吏的選任,有多種途徑,可以由軍隊的軍吏轉任,可以由地方依據一定的財産和行為標準推薦,更多的是通過考試選拔。沛縣是新占領的地區,秦軍是外來的軍隊,軍吏的轉任和當地的推薦,都比不上考試選拔便於施行。考試選拔小吏,為當地人參與當地政權打開了門戶,也為一般的編戶齊民進入政權營運開通了機會。

  孔老夫子有教導說,三十而立。沛縣亡楚歸秦時,劉邦已經過了三十。年過三十的劉邦,游俠的路被堵死,務農又無興趣,別無出路,他選擇了考試出仕。秦選考小吏,分文武兩途,文吏主要考讀寫計算,武吏則須會劍術武藝。讀寫計算,劉邦是從小就學過的,雖說後來丟生了,重新撿起來並不困難,劍術武藝,是游俠的立身之本,劉邦是綽綽有餘。大概在秦王政二十五年(前222)左右,在諸種因素交錯之下,劉季參加了地方小吏的選考,考試合格,被任命為沛縣下屬的泗水亭亭長,這一年,劉邦34歲。

  政權交替,社會動蕩的時候,正是魚龍混雜,牛鬼蛇神出沒的時機。那些舊日不為社會所稱道認同的流氓無賴,正好得到新生出頭的機會。畢竟是改朝換代了,舊賬一筆勾消,弟兄們皆可借革命重新再來一回。亡楚屬秦,對於楚國的貴族官僚來說,是國破家亡的不幸和耻辱,對於市井小民的劉邦來說,只是換了一種生計。由游俠到小吏,對於劉邦的人生來說,意義非同尋常,他由體制外進入到體制內,對於對抗和統治兩方都有了切身的體驗,這種正反兩面的體驗,就他的未來來看,可謂是受益不盡的財富。

二、泗水亭長與群吏交往

  亭是秦漢時代政府的末端組織之一,遍布全國,主要設置於交通要道處,大致每十里(相當於3公里)設置一亭。亭本來是為軍事交通設置的機構,後來逐漸演變為兼具軍事交通和治安行政的基層政府機構。就亭的交通職能而言,亭有亭舍,負責接待往來的交通使者停留住宿,政府郵件的收發傳遞,也由亭傳系統擔當。就亭的地方行政職能而言,亭所在地區,稱為亭部,亭負責亭部地區的治安,擔當維持秩序,逐捕盜賊的責任。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亭是郵政交通站兼派出所。亭一般設有亭長一人,下屬有求盜一人,負責治安,有亭父一人,負責亭舍的開閉掃除管理等雜務。亭是準軍事機構,弓弩、戟盾、刀劍、甲鎧等武器是日常配備的,亭長是武職,或者由退役軍人擔任,或者由選考合格的武吏出任,因為是派出機構,由縣主吏掾(功曹),也就是縣政府辦公室直接統轄。

  泗水亭在沛縣的東部,地處縣城東郊的要道,故址靠近現在的微山湖,不過,微山湖是後來才有的湖泊,秦漢時代,這裏是多濕地沼澤的低窪地帶。劉邦的生地是在豐邑,豐邑在沛縣的西部,與泗水亭東西相隔百十里路,被任命為泗水亭長以後,劉邦一個人離開老家,晃晃悠悠單身赴任去了。

  俗話說,江山易改,本姓難易,人在青少年時期形成的個性習慣,大概一生都難以改變。出仕為吏以前的劉邦,是鄉里游俠。游俠的基本,是雲游四方,接交朋友,講究哥兒們義氣。如今作了官府小吏,得受為吏之道,官吏之法的諸多管束,宛若美猴王作了弼馬溫,不得再胡作非為。政府法令嚴密,為吏公務在身,四處浪蕩是不行了,不過,酒還是要喝,朋友還是要交的。游俠時代的交友,多是民間的兄弟哥們兒,如像沛縣的大哥王陵,豐邑的跟班盧綰之類。自從作了泗水亭長,大小算是一地之長,佩印著冠,披甲帶劍,一手持竹簡命令,一手持捆人繩索,手下還有兩三下屬丁卒使喚,宛如美國西部電影中的鄉警保安官,實在是有些威風得起來。地勢使然,水漲船高,劉季的往來圈子,自然地由地皮流氓擴展到沛縣政府的末端屬吏,這些人際關係,又成了他的一大財富,秦末隨同劉邦起兵,後來成為漢帝國開國功臣的一大批人物,多是劉邦在泗水亭長任上結識的沛縣中下級官吏。

  在沛縣官吏中,與劉邦交往最早的,當數蕭何。蕭何,沛縣豐邑人,與劉邦同縣同鄉。劉邦與蕭何的結識交往,可以一直追溯到楚國時代,劉姓與蕭姓的鄉里往來。蕭何大概比劉邦年紀稍大,與劉邦是完全不同性格不同類型的人。蕭姓為豐邑大姓,有宗族數十家,是本地古來的舊族。蕭何是豐邑蕭姓一族的模範人物,為人謹慎有法,辦事幹練,長於管理行政,鄉里內外,上上下下的關係事務,他都一五一十打點得井井有條。入秦以來,蕭何出仕為吏,以善於文法吏事,一路受上級主管賞識,升任沛縣主吏掾,也就縣政府的辦公室主任,負責縣府事務,主持人事,縣下屬吏的考核升遷進退,都在管轄之中。秦帝國政府,對於政府官吏有嚴格考核制度,年年評定業績決定獎懲位次,蕭何曾經考核評定為全郡第一,大受泗水郡的監察長官-郡御史賞識,以為人才難得,準備推薦蕭何到中央政府供職。後來,經蕭何再三推辭,此事方才作罷。能吏蕭何的定評,沛縣時代就已經成型。

  劉邦還沒有作泗水亭長時,多次不法犯事,蕭何看在同鄉的面上,都替他遮掩過去了。劉邦作了泗水亭長,仍然是不時越軌,觸法犯事。蕭何是主吏掾,正是他的頂頭上司,好多事情,又是在縣裏替他說情化解。年輕時的劉邦是浪蕩游俠,不為鄉里所喜,泗水亭長的劉邦也完全沒有循吏上進的趨向,依然是好酒好色,桀敖無禮,狂言妄為。蕭何雖然是看不慣劉邦的這些行為,但是,以蕭何之明,他也欣賞劉邦敢做敢為,有事能够擔當的個性,他能感覺得到,劉邦有一種獨特的魅力,下能夠仗氣使人,深入三教九流,在身邊聚集一幫鐵杆哥們兒,上能夠折節低首,遠從張耳,兄事王陵,出仕為吏以來,雖然不循,但卻有力,在沛縣吏卒當中,也是忽視不得的一方人物。在偶然的幾次同席交談中,蕭何發現劉邦表面上雖然傲慢無禮,但是內慧有肚量,哪怕在酩酊醉飲,狂言妄語中,對於有理切中的話幾乎馬上就能省悟,或者默然,或者陳謝請從,斷然另一個人。在眾多沛縣吏民人物中,蕭何對劉邦是另眼相看的。始皇三十五年(公元前212),泗水亭長任上的劉邦去首都咸陽服徭役一年,遠行久在外,有所交際往來沛縣屬吏紛紛前來送行,按照慣例,大家都以銅錢三百封一紅包贈送,劉邦打開蕭何的紅包,裏面卻整整齊齊地裝了五百銅錢。秦漢時代,官吏都是按月領取工資,叫作月奉,亭長一類的基層小吏,月俸只有幾百銅錢,多少年難得一次加薪,加十五錢就是皇帝親自下詔書的大恩典了。人送三百錢,已經是與工資匹敵的重禮,蕭何是上司,破例送五百,是特別地有所表示。這件事,劉邦終身未曾忘卻的,後來打下天下論功行賞時,他特別為蕭何增加二千戶的封邑,明言就是為了報答這二百錢,頗有些點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俠風。

  夏侯嬰是劉邦在泗水亭長任上新結識的兄弟夥。夏侯嬰也是沛縣人,劉邦任泗水亭長時,夏侯嬰為沛縣的廄司御,就是沛縣馬車隊的車夫,經常駕駛馬車接送使者客人,傳遞文書郵件經過泗水亭。往來多了,夏侯嬰頗感與劉邦義氣相投,每當送完客人經過泗水亭,總是停車下馬,與劉邦歡談長語,忘了時間。夏侯嬰後來也上進,通過了縣吏的任用考試,正式作了縣政府的小吏,與劉邦的關係更加親密。有一次,劉邦與夏侯嬰對劍游戲,不慎失手傷了夏侯嬰,被人告發了。按照秦王朝的法律,身為官吏傷人,要嚴厲追究刑事責任,加重定罪。為了避免重罪,劉邦否認自己傷害了夏侯嬰,夏侯嬰也作證不是受到劉邦的傷害。此事涉嫌官吏互相包庇,狼狽為奸,被上面深究嚴查,夏侯嬰為此入獄將近一年,被考問鞭笞達數百次,始終咬緊牙關,拒不供認。由於沒有證據口供,夏侯嬰最終被釋放,劉邦也逃脫了追究定罪。從此以後,二人成為生死之交。劉邦起兵的時候,夏侯嬰以沛縣令史隨同起兵,一直跟隨在劉邦左右,長年為劉邦駕馭馬車。漢帝國建立以後,夏侯嬰作了漢帝國的交通部長-太僕,側身於中央大臣之列,不過,他仍然喜歡親自為皇帝劉邦駕馭馬車,一如從前,倍感親切榮耀。

  劉邦在泗水亭長任上有深交的另一位兄弟夥是任敖。任敖也是沛縣人,年輕時在沛縣監獄作小吏。任敖講義氣,為朋友兩肋插刀。二世初年,劉邦棄職亡命,受到官府的追究,夫人呂雉被牽連逮捕,獄中受到不善待遇,任敖大怒,出手擊傷主持呂雉獄事的官吏,保護大哥的夫人少吃苦頭。任敖後來也隨劉邦起兵,爵封廣阿侯,官拜上黨郡守,呂后當政後,念及往日舊事,任命任敖為御史大夫,以副首相主管漢帝國的司法政務,泗水亭長任上的舊日恩怨,到了帝國皇帝的時代,似乎都有所回報。

  在劉邦早年的交友關係中,我們可以看出幾種不同的類型來。劉邦與張耳、王陵的交往,是下對上的歸心低首,以賓客後進從之游,這種交往關係,是小弟對大哥的仰慕和敬畏,互相之間是從和主。劉邦出仕前與盧綰,出仕後與夏侯嬰、任敖間的交往,則是上對下的,在這種關係中,劉邦是團夥的中心,糾結一幫義氣相投的小弟兄,相互之間是主和從。劉邦與蕭何之間,則是另外一種關係。劉邦和蕭何,家庭教育不同,品味性情迥異,二人之間,私下沒有杯酒交接之歡,即使有事同席共飲,彼此間也是有禮有節。他們之間始終保持有一定的距離,互相欣賞,互相戒備,也互相協作。他們彼此欣賞對方所有而自己沒有的長處,他們彼此對對方的毛病看得清楚,也不以為然,他們之間,都感覺得到互補的需要。劉邦和蕭何之間的交往關係,是對等的士人之間的禮尚往來,頗有一點淡淡如水的明澈。劉邦早年的這種人際交往關係,是影響他一生的,因而也影響到漢帝國建立以後的君臣關係。

三、酒色婚配

  劉邦好酒好色,被稱為酒色之徒。好酒好色的人,往往是激情高產,天性使然,成不成就,就看你遭不遭遇,如何遭遇了。劉邦的時代,華夏古風尚存,男兒血氣方剛,輕生重義,尚武豪俠,至於好色貪杯,使酒任氣,也是丈夫之習性自然,絕無魏晉以來,敏感文弱,玄學貪生,精氣為文化所消磨的蔫萎氣。泗水亭長任上的劉邦,喝酒有兩個常去處,都在泗水亭舍的附近,一家是王大娘酒館,一家是武大媽酒店。都是鄉鎮場上的小酒肆,幾樣家常小菜,自釀的鄉間米酒,常來喝酒的顧客,多是泗水亭附近的熟人。都是鄉里近鄰,知根知底,常來常往,只要進得酒店來,都是坐上客,酒醉飯飽起身,有錢付錢了結,無錢就記下賬來,月末年終再來結算。劉邦在王大娘和武大媽酒店喝酒從來是記帳的,據說,他曾經酒醉橫臥店裏,店裏有種種怪異顯現,王大娘和武大媽都驚喜見過。究竟是什麼怪異,誰都說不清楚,大概都是劉邦發了跡以後的民間傳說。不過,據說每每劉邦到店裏賒酒留飲,兩家酒店的酒菜就特別好賣,銷售額增加數倍,讓王大娘武大媽格外歡喜,到了年終,都將記錄劉邦酒帳的竹片折斷消賬。想來這倒是不假。劉邦是泗水亭長,在泗水亭一帶算是一方諸侯,他肯到店裏來,乃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怠慢不得的主顧。劉亭長醉臥小店,於王大娘、武大媽,於泗水亭上,都是實實在在的利益,值得宣傳的美談,經好事者轉述,添加些附會很自然。劉邦單身赴任,好交接朋友,泗水亭正當交通要道,劉邦是郵政站長,南來北往,公的私的交往,一連串通通帶到愛去的酒店,兩家酒店的買賣,怎能不因劉邦的到來而增加數倍?開酒店的人,最怕的是橫人鬧事,沒有黑白兩道上的關照保護,店是開不順當的。劉亭長是派出所長,他進出的店面,哪個王八烏龜敢來搗亂?時間久了,熟悉的人都知道劉亭長常常泡在兩家酒店裏,若有事有求,自然店裏酒飯之間好說好談,又是絕好的生意。王大媽、武大嫂,雖然不知年方多少,容貌如何,鄉鎮要道上開酒店的老闆娘,雖然不敢說都是梁山泊的孫二娘,沙家浜的阿慶嫂,至少都是見過世面,八面玲瓏的人物,劉邦這樣的主顧,只怕是八乘大轎請不來的財神爺,平日記帳算個意思,到了年終,送酒送菜唯恐不及,趁劉亭長興頭,將記在竹簡上的帳單折斷,最是心照不宣,大家都高興的好事情。

  劉邦雖說好色,結婚生子都很晚。劉邦的大兒子叫劉肥,後來封作漢王朝的第一代齊王。劉肥庶出,是劉邦尚未發跡以前和外婦曹夫人所生。外婦,外遇之婦人,婚妻之外,私通的女人。關於曹夫人,我們幾乎是一無所知,劉邦與曹夫人的交際往來,是在劉邦結婚以前,或許是有夫之婦,與劉邦私下有染,生下了劉肥,劉肥是戶口登記在曹家,在曹家長大的。劉邦發跡以後,曹夫人大概已經不在人世了,他將劉肥回復了劉姓,又為劉肥的母親,追加了曹夫人的稱號,將舊日情緣,完滿續結。

  劉邦在泗水亭長任上,完成了他一生中的一件大事,就是結婚。嫁給劉邦,成為劉邦正妻的女性,姓呂名雉,史稱呂后,後來成了中國歷史上事實上的第一位女皇,關於呂后的事情,我們將來還要一一談到。呂雉的父親稱為呂公,呂公膝下有四個兒女,長子呂澤,次子呂釋之,三女呂雉,四女呂須。呂公是單父縣人,單父是沛縣東邊的鄰縣,秦時屬於碭郡,古來是宋國的領土,宋滅以後歸了魏國。呂公在單父,大概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與沛縣縣令是朋友,相交甚深。後來,呂公在單父因事結了仇,為了躲避仇家的糾纏麻煩,舉家遷徙到沛縣來。呂公新來乍到,最初依附沛縣令作暫時的客居。沛縣令以上賓相待呂公,沛縣風土人物也使呂公感到親切,遂決意在沛縣定居下來。呂公家居邸宅選定之後,在新邸大開酒宴,酬謝沛縣令的關照,回報沛縣父老的情意。沛縣令親自出席,讓手下大吏,縣主吏掾蕭何主持酒會事務,於是一縣驚動。沛縣的頭面人物,官吏豪傑,風聞傳說,奔走相告,紛紛備禮持錢前去祝賀。當日,收支接待的管理,坐席位次的安排,一切由蕭何打點。蕭何吩咐手下人等說,坐席位次按照送禮多少分等,禮多者上席,禮少者下席,禮錢不滿一千的人,在大堂外側席就坐。

  劉邦聞說此事,也由泗水亭趕來凑鬧熱。自從作了泗水亭長以後,劉邦對於沛縣屬吏,大致有所接觸,以他的感受而言,多是些給提鞋倒水的料,沒有自己服氣的人物。他興沖沖來到呂公新宅門前,眼見得來客送禮的金額一一寫在名册上,又聽得負責接待的謁者高聲唱說禮錢多少,席位上下,想到自己空手而來,不由得鼻子裏哼了一聲,大聲唱說道:“泗水亭長劉季賀錢一萬”。話音未落,徑直往大堂上席而去。一時,門前堂上,賓客謁者,無不目瞪口呆。呂公大吃一驚,當即從大堂上起身下來,親自迎到門前。

  以當時的金錢感覺而論,勞動一天的工資大概不滿十錢,劉邦是亭長,月工資的俸祿只有幾百錢。郡縣基層小吏間,婚喪嫁娶,餞別送迎的金錢往來,大致以百錢為單位。呂公是縣令的貴賓,縣令的級別為千石到六百石,月工資的俸祿以千錢計數,賀禮過了一千錢,對於縣令長一級而言,算是上客重禮,賀禮以萬錢計,已經是將相侯王間的往來數字,沛縣地方,大概是聞所未聞。當時大吃一驚的,何只呂公,可謂滿座皆驚。呂公為人有城府,他喜好看相,仔細打量劉邦相貌,見他高鼻寬臉,鬚髯飄逸,覺得不是等閑之輩,不由立時敬重起來,引劉邦登堂入上席就坐。劉邦狂妄,蕭何是主事,又是他的的頂頭上司,只好湊近呂公說到:“劉季這個人,大話多,成事少。當不得真,頂不得用。”力圖緩解尷尬。呂公笑而不語,只是注意觀察劉邦。劉邦虛報賀禮坐了上席,毫無自責不安之意,酒席間,意氣自若,取笑客人,頤指氣使,儼然一副上客主子情態,呂公心中暗暗稱奇。酒席將散,呂公以眼色示意劉邦留下。賓客散去後,呂公留劉邦入內小坐,稍作深談以後,呂公對劉邦說道∶“我從小喜好看相,為人看相多了,相貴有如劉君的,我還沒有見過,希望你自愛自重。我膝下有一小女,如劉君不嫌棄,請置於家內以作掃除。”劉邦是聰明人,戲言歸戲言,正事歸正事,對於呂公的看重和期許,他是感戴有加,認真回應的,當即應諾下來。劉邦道謝歸去後,呂公夫人憤憤指責呂公說:“你自來看重小女,以為應當許配與貴人。沛縣令與你深交多年,一直想娶小女,你不應許,怎麼會枉自將小女許配給劉季這種人?”呂公回答道:“我行事自有講究,這中間的道理不是你婦道人家所能懂得的。”在呂公的一手操持之下,劉邦娶了呂雉為妻,從此結束了獨身生活。

  我讀《史記》到這裏,每每有所觸動。劉邦“賀萬錢”的大話,確是使人印象深刻,感到他與眾不同。以一般人的品格而論,他打冒詐宛耍無賴,誠屬厚顔無耻,活脫脫一混混流氓,以役吏的吏道而論,他無視上級不實虛報,實屬不軌猾吏,該拖出去打三百屁股,不過,如果以政治家的素質而論,他實在是卓爾不凡。政治宛若舞臺,政治家需要表演做戲,我們現在有個名詞,叫作作秀,專門用來指稱政治家的表演。政治家慣有的作秀之一,就是以空言虛語鼓舞士氣,運動群眾,所謂偉大的空話是也。空話虛語者需要大言不慚,明知是虛,要用虛以張揚聲勢,明知是虛,要用虛使他人信以為真。作秀的最高境界,就是自己吹噓得自己也信以為實,物我一體,真假同一。從後來劉邦的政治生涯來看,他的政治作秀演技,堪稱一流,呂公是政治人物,他選中劉邦為婿,確是能夠相面識人。

                四、韓國貴族張良

  張良是韓國貴族的後人,與韓國王室同姓,先祖出於周天子王室,是姬姓的一支,後代在晉國致仕任官,受封於韓原(現在的陝西省韓城市),取封地韓原的韓字為姓,從此姓韓。公元前年453年,晉國大臣趙氏、魏氏、韓氏三家瓜分晉國,韓國建國,成為後來的戰國七雄之一。張良的祖父韓開地,在韓昭侯(前362~333)、宣惠王(前332~312)和襄哀王(前311~296)的時候作過丞相,父親韓平,是韓li王(295~273年)和悼惠王(272~239年)的丞相。一家父祖兩代輔佐五世韓王作丞相,雖說是古來世卿世祿的遺留,如此越代久任,畢竟是少有,足以見得張良一家與韓國關係的深厚。

  張良的父親韓平於悼惠王23(前250)年去世,當時,張良年紀還很小。悼惠王在位34年,前239年去世,次年,韓國最後一位國王韓王安即位,僅僅在位9年就成了秦軍的俘虜。從張良的父親韓平去世到韓國的滅亡,二十來年間,韓國年年歲歲籠罩在秦軍蠶食攻擊的威脅之中,風雨飄搖,苟延殘喘。前249年,秦軍攻取韓國的要塞成皋和滎陽,建立三川郡,將韓國攔腰截為南北兩部。前246年,秦軍再次攻取韓國北部領土上黨郡。前244年,秦軍奪取韓國十三座城池。前233年,在秦國的強大軍事壓力之下,韓王安被迫表示願意成為秦國的藩臣,納地效璽,順從秦王政的要求,送王室貴族,法家學者韓非子到秦國見秦王。前231年,韓國南陽郡代理郡守騰投降秦國,次年,秦國任命騰為將軍,統領秦軍攻破韓國首都新鄭,韓王安被俘,韓國滅亡。

  秦軍滅亡韓國以後,設立穎川郡,按照秦國的方針制度處置韓國的遺民。秦滅韓國,韓王安沒有作殊死的抵抗,開城投降,秦對韓國的處置比較寬容。首先,秦國將被俘的韓王安遷離韓國,移居到陳郡陳縣附近。陳縣在現在的河南省淮陽,離韓國首都新鄭不遠,本來是楚國的舊都,此時已經被秦軍攻占。秦遷徙韓王安到楚國舊地,目的當然是隔斷韓王與本國間的聯繫,遷徙之地離韓國舊都不遠,又是向韓國遺民,以至向將要征服的其他五國君臣官民表示懷柔寬容。秦國對於韓國的貴族官僚,也沒有作嚴厲的報復,容許在故鄉居留,土地財產也予以保留。然而,韓國人執著於故國,仇恨秦國的民情,始終根深蒂固。前262年,秦軍第一次南北分斷韓國,韓國被迫將北部領土上黨郡割讓與秦國時,上黨軍民誓死不願作秦國人,在郡守馮亭的率領下歸降趙國,引發秦趙之間的長平大戰。36年後的前226年,也就是韓國滅亡以後六年,韓國舊都新鄭爆發大規模的反秦叛亂。新鄭的叛亂雖然被鎮壓,因為波及到韓王安的遷徙地陳縣,進而引發了以陳縣為中心的楚國地區爆發更大規模的反秦叛亂和秦楚之間新的戰爭。在以陳縣為中心的反秦戰爭中,出現了兩位著名的歷史人物,一位是楚國公子昌平君,他長期居留在秦國,受秦王信任派遣到陳縣主持當地軍政,懷柔楚人,另一位是項羽的祖父項燕,他身為楚國抗秦的大將,策動昌平君反秦成功,在陳縣大敗秦軍將領李信所指揮的二十萬攻楚秦軍,避免了楚國早早滅亡的命運。

  韓國亡國時,張良已經二十多歲。二十多年間,天天的耳聞目睹,都是秦軍攻城壓境,國勢一天天衰微的苦難和心酸。他還沒有進入韓國的政界,秦軍已經攻入國都新鄭,身不由己成為亡國遺民。張良是王室血統的貴族,聰明智慧的青年,經歷國難家難以後,對於偉大先祖的懷念愈益深厚,對於破滅之祖國的愛戀愈益執著,他內心深藏對於秦國的仇恨,一心一意要為韓國復仇。新鄭反秦叛亂,張良天生有參加的條件,他有什麼具體行動,我們已經無法考察,他不可能不捲入其中,他深受此事的影響,也完全可以想像得到。張良後來離開韓國,到他鄉游學任俠,他最重要的停留之地,就是陳縣。我們前面已經談到過,戰國末年,陳縣一直是反秦的熱土,層累著楚國舊都,韓王遷地,昌平君和項燕的反秦據點等種種歷史積澱,進入帝國以來,反秦的暗流也始終在陳縣一帶湧動。據我們有限的所知,魏國的游俠名士張耳和陳餘,被秦政府通緝後,是逃到陳縣作裏監門潛伏下來的,發動秦末起義的首事者之一的吳廣,是陳縣近鄰陽夏縣人,陳勝吳廣在泗水郡大澤鄉起義後,迅速西進直趨陳縣,得到陳縣父老鄉親的熱烈擁護,在陳縣建國定都,都出於陳縣獨特的地理和歷史條件。張良在陳縣一帶活動,接交了不少反秦的豪俠英雄,陳縣的反秦風土,也加深了他為韓國復仇的決心。

  秦滅六國統一天下後,軍事鎮壓和法制建設雙管齊下,逐一平息各國的武裝反叛,以郡縣什伍戶籍制為基礎的帝國化政策在各地步步推行,政權日趨鞏固,統治日趨強化。年輕氣盛的張良,眼見復興祖國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他覺得別無選擇,決心以個人之力,刺殺秦始皇以報秦國滅韓的深仇大恨。古今中外,刺殺既是個人復仇的方式,也是政治鬥爭的手段。作為政治鬥爭的手段,刺殺在兩種情況下是有效的選擇,一是在弱小對抗強大,無法作有組織的對抗時,二是在強大敵人的權力運作,集中於個人時。春秋末年,負氣的名將伍子胥由楚國逃到吳國,將勇士專諸推薦給吳國的公子諸光,刺殺了吳王諸僚,使公子諸光作了吳王,出兵攻破楚國,報復了楚王殺死自己父親和哥哥的冤仇。戰國年間,嚴仲子與韓國丞相俠累有仇,請動武俠聶政刺殺俠累,在歷史上留下了嚴仲子得人,聶政聶滎姐弟剛烈俠義的千古英名。秦滅韓國後的第三年,燕國太子姬丹派遣荊軻刺殺秦王贏政,雖然功虧一簣,風蕭蕭,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悲情豪義,至今尚迴響在人們的耳邊。亡國後的張良,從貴胄公子淪落為民間的游俠,當他的弟弟不幸早逝的時候,家中尚有家童三百餘人和大量的土地財產。張良簡單埋藏了弟弟,將全部家產變賣出售,仗義疏財,廣交天下豪傑,四處尋求可以刺殺秦始皇的勇士。張良先在陳縣一帶活動,後來繼續東去,據說他曾經流落到朝鮮半島,見過東夷君長倉海君。古來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秦攻取燕國首都薊城,燕國舉國東移到遼東,秦軍東進遼東滅燕,燕人逃亡朝鮮半島的不在少數。也許,張良確是追尋燕人踪跡到過朝鮮,也許,倉海君只是近海地區的豪士賢人,張良是上窮碧落下黃泉,遍游天下,終於通過倉海君得到一名壯勇的武士,可以揮動一百二十斤的鐵椎。張良開始實施刺殺秦始皇的計劃。

五、博浪刺殺秦始皇

  秦始皇是不安好動的人。統一天下以後,在種種興功作事之外,他開始大規模巡游天下,十二年間,五次出行,最後死在巡游的途中。秦始皇巡游天下,迷霧重重,牽扯到種種政治和個人的原因,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楚的事情,筆者打算留待將來再來細說。

  秦始皇第一次巡游,是在公元前220年,也就是統一天下後的第二年。他這次巡游,走的是西北方向,目的是追尋秦人先祖發達的足跡,向列祖列宗報告統一天下大業已經完成。他由咸陽出發,順著渭河一直向西抵達雍城(現在的寶雞)。雍城是秦國遷都咸陽以前的舊都,有孝公以前的王墓和宗廟。秦始皇在雍城告祖祭祀以後,繼續沿渭水西去,來到隴西郡犬丘一帶(現甘肅省天水地區),秦人的先祖,曾經在這裏放牧養馬。以喜慶告慰牧馬的先靈以後,秦始皇由隴西東歸回到雍城,再北上進入氵開水河谷地區,由氵開水上游的回中(現陝西省隴縣西北)越過隴山,進入北地郡,抵達涇水源頭的雞頭山(現甘肅省平凉市西)。雞頭山這一帶地方,是秦人被周王招喚,定居稱秦的發祥之地,當然是秦始皇告祭先祖的必經之地。從地理上看,雞頭山是涇水的源頭,秦始皇由雞頭山返回,沿涇水河谷東南去,再南下回到咸陽。

  古代中國,泰山是天下的聖山,登泰山封禪,是人世間偉業完成,告祭於天的大禮。秦始皇將統一天下的偉業,告祭了西方的列祖列宗後,登泰山封禪就成了他第二次出行的目的。西行巡游的第二年,始皇帝一行由咸陽出發,出函谷關,經過洛陽、滎陽、大梁、定陶,抵達薛郡鄒縣的嶧山(現山東鄒縣南),刻石頌功,著手封禪的準備。準備就緒,秦始皇冒雨登泰山,行了封禪告天的大祭。由泰山下來,秦始皇興致勃勃,走臨淄,抵達膠東半島的黃縣(現山東省黃縣),沿海經過月垂縣,來到山東半島之東角的成山,繼續沿海西南行,在之罘山刻石計功,抵達琅岈。秦始皇在在琅岈樂而忘歸,遷徙三萬戶人家移居琅岈,修築離宮高臺,停留長達三個月之久。

  黃海的波濤,琅岈台的奇幻,給秦始皇帶來了難以忘懷的歡愉。遙遠而不可及的海上仙山,仙山上居住有不死的仙人,仙人們采食著不老的仙草,過著天長地久的生活,無憂無慮,無病無苦,何等迷人的極樂世界,能不心醉?回到咸陽不到一年,始皇帝再次踏上了東去的行程,開始第三次巡游,時在秦始皇二十九(前218)年。第三次巡游東去時,始皇帝走了與第二次完全相同的線路,出函谷關,過洛陽、滎陽、奔大梁而去。秦始皇一生的五次巡游,走同樣路線僅此一次。想來,也許是希望重溫第二次巡游時歡愉的舊夢,攜故人走故道溫故情,再見幻影。然而,冷酷的現實破碎了始皇帝的心情和夢想,浩浩蕩蕩的車馬行列經過陽武縣博浪沙(現河南省中牟縣)時,遭到了刺客的阻擊。

  陽武縣在三川郡的東部,博浪沙在陽武縣南,正當由洛陽到大梁的東西大道上,戰國時是韓國和魏國之間的地方。張良是韓國人,富於智慧,長於推算,對於韓魏間的交通要道,山川地形,瞭如指掌。他求得力士以後,密切注視著始皇帝的動向,當他得到始皇帝第三次出行的消息及其經過路線後,判斷始皇帝必定再次經過博浪沙,於是與倉海力士潛伏於此,等候始皇帝車馬行列的到來。

  始皇帝一生遭遇兩次行刺,一次在秦王政二十(公元前227)年,即有名的荊軻刺秦王事件。荊軻刺秦王,由瀕臨滅亡的燕國太子丹主謀,以國使的名義送荊軻到秦王宮廷行刺,可以說是弱國對強國的國家恐怖行動。荊軻刺秦王之詳情細節,由於有當事者御醫夏無且的口述傳承,《史記》敘述描寫得驚心動魄,不僅成為歷史敘事的經典,更成為永恒的藝術題材。張良刺殺秦始皇,完全出於個人苦心謀劃,是六國貴族亡國之恨淤積不散的宣泄。非常遺憾的是,由於沒有當事人的證言,司馬遷對於此事只作了如下的簡單敘述:始皇帝東方巡游,張良與倉海力士阻擊始皇帝於博浪,風沙中鐵椎誤中乘輿副車。始皇帝大怒,嚴令天下搜查追捕,十日間急迫而緊張,都是為了張良的緣故。

  古代史往往是掛一漏萬。過於簡單的敘述,為後人留下了種種疑問和無窮的想像空間。博浪沙其地,我尚未去過,二千年來,不知故人遺跡尚存乎?秦史專家馬元材先生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親臨博浪沙考察,馬先生著《博浪沙考察記》說:“博浪沙在今河南省舊陽武縣城東南隅。有邑令謝包京立古博浪沙碑尚存。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予至陽武,曾特往游觀。當未至其地時,每疑所謂博浪沙者,必為深山大澤,茂林曲澗之地,可以藪匿逋逃;否則,發笱門,卻笠居,憑力鬥於穴,可幸免耳。不然,則張良何以必於此地阻擊始皇帝?又何以阻擊不中後,竟能大索十日而不可得?及親茲土,始知除荒沙一大堆之外,殆全為無草木,無山澗溪谷之一大平原,牛羊散其間,可數而知也。……蓋博浪沙乃當日一地名,其地必多風沙。……大概張良當日探知始皇東游,必經由此道,故與倉海力士予伏於此。又至天幸,始皇車馬過此時適風沙大起,故遂乘此於風沙中阻擊之。此種風沙起時,往往彌漫空中,白晝如夜,對面不辨景物。不僅陽武如此,與在開封時,即已遇有三四次之多。正惟其阻擊系在風沙之中,故觀察不確,致有誤中副車之事。亦惟其系在風沙之中,故雖阻擊不中,亦無法能從萬人載道之內,將主犯明白認出。及至大索十日之時,則張良等已去之遠矣。”《博浪沙考察記》,我多次閱讀,連接《史記》張良與倉海力士刺殺始皇帝的隻言片語,身臨其境,觸景生情之歷史體驗,油然而生。歷史不可以回轉,歷史卻可以體驗,現地考察的實感,可以超越時空,再現歷史的影像,誠然信矣。

六、黃石公與太公兵法

  刺殺秦王不果以後,秦政府的追查日益緊急,張良於是改名換姓,東遷到東海郡下邳縣隱居下來。東海郡大致在現在的江蘇省,過去是楚國的東邊領土,遠離秦的中心地關中地區,山高皇帝遠,是秦王朝的統治相對薄弱的地方,也是違法不軌,牛鬼蛇神隱居聚集的樂土。秦末之亂中崛起的英雄豪傑,出於東海及其鄰近地區的不在少數,韓信是東海淮陰人,陳嬰是東海東陽人。下邳縣是東海郡鄰接泗水郡的邊縣,緊鄰下邳的泗水下相縣,是項氏一族的遷徙聚居地,張良與項氏一族的密切關係,由此生發,張良與劉邦的關係,也是因為東海與泗水相鄰,下邳與沛縣相距不遠的地理牽連。

  話說張良在下邳隱居已久,有一天,張良獨自一人在城中漫游,經過流經下邳城的沂水橋頭時,迎面一位身著布衣的老者走來。老者走到張良的近處,不知是不小心還是出於故意,鞋子掉到了橋下。老者轉身環顧張良說:“小子,到下面去把鞋給我撿上來。”張良是六國貴胄後裔,刺殺始皇帝的主謀,雖說是亡命在逃,也是年輕氣盛,英雄一方的人物。聽了老者的話,張良不禁愕然怒起,恨不得一拳打將過去。只是看在對方年老的分上,強忍下來,下得橋去,將鞋拾取上來。老者毫無感謝之意,伸出脚來吩咐張良道:“給我穿上。”張良心裏有些搗鼓了,既然已經撿上來了,那就穿上吧,於是跪下身來,為老者將鞋穿上。老者坦然讓張良為自己穿上鞋後,站起身來,微笑而去,沒有留下一句話。張良大吃一驚,惑然目送老者遠去。老者走出有五百來步遠,轉身又走了回來,指著張良說道:“你小子可以教得出來。五天以後的平明時分,在這裏等我。”此時的張良,知道老者不是一般的人,於是跪下來施禮答道:“明白了。”

  五天以後的平明,張良如約前往,不料老者已經等在沂水橋頭。老者怒斥張良說:“與老人有約,反而後到,成何道理?”說完轉身離去,只丟下一句話,“五天以後早早來。”

  五天以後,張良早了一個時辰,雞鳴時分就趕到橋頭,老者又已經先到了,再次怒斥張良說:“為何還是晚到?五天後再來。”

  又過了五天。這次張良不敢有稍許怠慢,未到半夜就出發前往橋頭等待,不久,老者也來了。老者見了張良,高興地說:“這回就對了。”從懷中取出一部絲綢包袱遞給張良說:“這裏有帛書一部,讀通了可以成為輔佐王者的師傅。十年以後興事發跡,十三年後來濟北見我,谷城山下的黃石就是我。”話說完,老者轉身離去,再沒有話,也從此不再出現。天亮以後,張良打開包袱,是一部用墨寫在絲綢上的兵書,篇題是“太公兵法”。太公者,周文王、周武王的軍政導師姜子牙也。姜子牙善於兵法謀略,輔佐文王行政強兵,輔佐武王滅殷興周,被尊稱為姜太公。太公兵法,據說是姜太公的著作,是他一生政治軍事經驗的總結。張良深感奇異,從此將這部書帶在身邊,隨時翻閱揣摸。

  贈書教導張良的這位老者,後來被稱為黃石公。黃石公的得名,源於他留給張良的那句話“十三年後來濟北見我,谷城山下的黃石就是我。”據說,十三年後,張良跟隨劉邦經過濟北郡,果然在谷城縣境內的谷城山下見到了一塊黃色的石頭,張良大為感銘,取下石頭寶貴珍藏,奉時祭祀。張良死的時候,將這塊石頭放在自己的棺椁中一同埋葬,囑咐後人,掃墓祭祀的時候,一定要供奉黃石,如同自己生前。

  黃石公與張良的故事,是司馬遷采訪收集的傳說。司馬遷不是迷信鬼神的人,但他以為人世間的怪異神奇是有的。張良本身就是一位神奇的人物,他早年刺殺秦始皇,後來輔佐劉邦平定天下,晚年超脫人世辟谷求仙,一生不同凡響,為人行事,宛若有仙人指引。司馬遷以為,張良見黃石公的事,怪異是怪異,也在人間的情理變異之中,所以特別詳細地記錄下來。

  歷史不僅是往事的記錄,也是對於往事的解讀。作為一種歷史學的解讀,張良是信奉黃老道家的人,黃老道家是假托黃帝和老子為始祖的新道家學派,假托黃石現身的老者,大概是戰國末年黃老道家的一位智慧的傳人。黃石公當是齊國濟北谷城人,齊亡以後,避難遷徙下邳,雖說是隱居,卻密切關注天下形勢。張良來到下邳,他的身世來由,一舉一動都在黃石公的眼目中。張良是韓國貴胄後裔,韓滅以後,他主謀刺殺秦始皇,驚天動地。在秦政府眼裏,張良是死罪要犯,宛若今天美國政府眼裏的本拉登,而在六國舊人的眼裏,張良是天地英雄。以黃老智者的黃石公看,英雄張良,宛若璞玉尚須雕琢。刺殺秦始皇,不過是恩怨發於個人的匹夫之勇,為祖國復仇的大業,根本在於推翻暴秦恢復故國。行事偏離根本,逞意氣於一博,正是年輕氣盛,少年方剛的血氣。若要成就大事,尚須要加以打造磨練。就性情而言,強權暴政之下,首先要能夠韜晦隱忍,等待時機;就行事而言,復國滅秦,一定是有組織的軍政大事,須要相當的智慧謀略,兵法政略的學習,正是眼下的要事。黃石公自感年事已高,有意將自己密藏多年的兵書托付與張良,他用忍耐試探,一而再再而三地委屈張良,用心良苦,意在磨練英才。

黃石公交付給張良的《太公兵法》,就是假托姜太公名義的古代兵書系列,至今流傳於世的,有《黃石公三略》,《陰符經》和《六韜》。我通讀三部太公書,感嘆有加,張良後來輔佐劉邦定天下,運籌帷屋之中,決勝千里之外,他的智慧謀略,正是淵源於太公兵法。特別是讀到《六韜》文韜文師篇:“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則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則失天下。”武韜發啓篇:“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取天下者,若逐野獸,而天下皆有分肉之心;若同舟共濟,濟則皆同其利,敗則皆同其害。”大有豁然開朗之感。多年以前,我在考察劉邦集團的時候,曾經提出“共天下”的理念,即共同所有,公平分配天下權益的意識,是劉邦集團的原則和共識,劉邦集團之所以能夠取得天下,新建的西漢王朝之所以能夠克服秦始皇的絕對專制皇權,發展出一種新型的有限皇權,其思想根源就這裏。劉邦集團“共天下”的理念,是由張良提出來的。公元前202年,劉邦和項羽決勝陔下,張良正式向劉邦提出,只有君主能夠與諸侯臣下“共天下”,才能上下內外協力,擊敗項羽取得勝利。劉邦接受了張良的建議,與各國約定共同分配天下權益,集結諸侯國聯軍,一舉擊敗項羽。當時我考察這段歷史時,致力於共天下理念對漢王朝政權影響的追究,未遑探索共天下思想的來源。眼下而今,當我為黃石公賜書張良再次通讀太公兵法時,意外尋跡到共天下理念的思想來源,釋然之餘,得到一種由人及書,由書及人,思想推動歷史,歷史啓發思想的融通關聯。信哉太公兵法,大哉共天下理念,其存在和影響,綿綿不絕於二千年後的今天。

七、初入秦遇秦始皇

  在秦帝國的時代,劉邦不過是一介草民,區區泗水亭長,同帝國千萬編戶齊民,數以萬記的小吏卒史一樣默默無聞於世。秦始皇獨尊於天下,他當然不曾知道劉邦是何許人等,劉邦也不會對他有任何影響。不過,對於劉邦來說,他每天都生活在皇帝的威嚴權勢之下,秦始皇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他。值得歷史學家格外注意的是,劉邦曾經見到過秦始皇,這次偶然相見,不僅給劉邦留下了永遠不曾磨滅的印象,而且決定性地影響了將來歷史的進程。

  公元前212年(始皇三十五年),秦始皇嫌咸陽人口多,宮殿小,大興土木,在首都咸陽南郊修建阿房宮。阿房宮工程巨大,秦政府大規模徵調帝國各地民工,到咸陽地區服徭役做工。依照秦政府的規定,年滿十七歲的成年男子,都有為政府服勞役和兵役的義務,兵役和勞役不分,每年在本縣服役一月,算是常年有的徭役。除此之外,一生當中,還有一年在本郡本縣服役,一年在外地服役,外地或在首都,或在邊郡,或在他郡。這兩年集中的徭役,算是一生中的大役,特別是一年的外役,背井離鄉,最是沉重。泗水亭長劉季,始皇帝三十五年派上了到咸陽修建阿房宮的徭役,為期一年,因為是長期外役,同僚友好都來送別,紛紛贈送盤餐費用,慣例人人三百錢,蕭何例外送了五百錢,就是這一次的事情。

  秦帝國時代,戶籍制度嚴密,個人的移動受到嚴格的限制,平民百姓的生活圈子,大都局限於出身所在的鄉縣,不得隨意流動外出。楚國游俠時代,劉邦曾經到過魏國的外黃縣,在名士張耳的門下住過幾個月,入秦以來,沒有遠出過。這次咸陽之行,雖然是差事徭役,對劉邦來說,也是大開了眼界。沛縣東去咸陽二千餘里,走三川東海大道,出泗水入碭郡,橫穿三川郡,由滎陽-成皋-洛陽一線西去,進入新安、澠池,過肴函山間,由函谷關進入關中。這次旅行,以戰國舊國論,由楚國出發,經過魏國,韓國到秦國,堪稱是一次國際大旅行,沿途山川景色壯麗,各地風俗民情不同,處處使人感銘,帝國法制嚴密,交通整備,管理效率,也是印象深刻,特別是進入關中秦國本土以後,地勢之形勝和經濟之富庶,宮室建築之輝煌壯麗,民風吏治之古樸清廉,更讓關東鄉縣小民的劉季感到耳目一新。關東六國人初次入秦的感受,荀子在論著《強國篇》中有生動的敘述。荀子說,“秦國四面有邊關防守之險要,關中山林茂盛,河川縱橫,原野谷地肥美,物產豐富,是天然形勝之國。入境觀其風俗,百姓純樸,聲樂雅正,服飾素淨,人人敬畏官府而順從,保留著古代的民風。進入都邑官府,役吏嚴整肅然,人人恭儉敦敬,忠信盡職,毫無不良陋習,宛如古代的良吏。進入國都咸陽,士大夫忠於職守,出私門入公門,出公門歸私門,不因私事行旁門他道,不拉幫結派,不朋黨比周,辦事為人,無不明通而為公,可以說是古來的士風。觀察秦國的朝廷,其朝議有序,聽決百事無所滯留,運轉井然宛若無任之治,真是古風的朝廷。可以說,秦四世取勝,並非一時僥幸,而是天時地利,政通人和之結果,是形勢必然之定數也。”荀子大約生於公元前312年,死於公元前238年,雖然比劉邦年紀大,因為高壽,與劉邦在同一天地下生活過近二十年。荀子出生於趙國人,後來周游列國,在楚國的蘭陵縣作過縣令,蘭陵縣在楚國的東海郡,離劉邦的生地沛縣很近,他們初入秦的感覺,不會相去太遠,特別是荀子對秦國山川形勝和民風吏治的贊美,完全可以作為劉邦此次入秦的切身感受。我們已經多次談到過,劉邦是往事不忘,恩怨必報的人。游俠世代,大嫂洗鍋使壞,不讓劉邦與兄弟夥們混飯,劉邦終身耿耿於懷,作了皇帝以後,他遲遲不封大哥家,實在是挨不過太公的說情,怏怏封大哥的兒子作了羹頡侯,他用飯菜刷鍋侯的惡名,出當年的怨氣。劉邦入秦服役,沛縣役吏出錢餞別,眾人皆出三百錢,唯獨蕭何出了五百,他在心裏記了賬,作了皇帝封功臣時,特別多封蕭何二千戶,明言就是報答當年的二百錢。秦末之亂中,劉邦首先領軍攻入關中,他約法三章,安撫秦民,曉諭關中各地,保留原有政府機構,親自與關中父老對話,對秦國吏民,有格外親切的表示,其中的理由,首先要舉的當然是政治上的考慮,他要作秦王拉攏民心,不過,劉邦也是性情中人,他初入秦有好感,在關中沒有受虐待吃苦頭,也是不可忽視的情感因素。劉邦擊敗項羽後,曾經一度定都洛陽,很是投合了關東出身的老兵宿將們的鄉情,不過,戍卒婁敬曉諭以關中形勝,秦人可用,立即喚起他西去的思緒,經張良同意,劉邦即日起駕遷都前往關中,如此乾脆利落的行動,除了種種戰略的,理性的考慮之外,初入秦時留下的關中情結,使他在情感上對於遷都毫無抵抗。

  劉邦在關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咸陽郊外的工地上度過的,雖然辛苦,卻也興趣昂然。也就在此期間,劉邦遭遇了對他的一生有重大影響一次事件,他親眼目睹了秦始皇的風采。關於未來的漢高祖與在位的秦始皇的這次相遇,司馬遷在《史記》高祖本紀裏如此寫到,當時,秦始皇出行,允許百姓道旁觀瞻,劉邦有幸擠進觀瞻的行列當中,目睹了盛大的車馬儀仗,精銳的步騎警衛,遠遠地仰望到了始皇帝的身影。對於咸陽徭夫,沛縣鄉里的泗水亭長劉季來說,始皇帝宛若天上的太陽,燦爛輝煌,感光受彩之下,劉邦身心受到極大的震動,他久久邁不動脚步,感慨至於極點,“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反反復復,只有這一句話。就是這一句話所傳送的感慨,幾乎概括了劉邦一生的政治走向,在秦末戰國復活的大潮中,劉邦之所以不甘於為王,一心一意要作皇帝,其中的因素之一,就是因為秦始皇是早就建樹於心中的偶像,他要像秦始皇一樣君臨天下,在萬人觀瞻的車馬出行中體驗人生的滿足。

                八、亡命為盜

  秦始皇三十七(前210)年,劉邦已經46歲了,一直在泗水亭長任上混著。劉邦結婚晚,雖說早年與外婦曹氏間有一兒子,畢竟是非婚的私生子,登錄在曹氏家的戶籍上,名不正言不順,上不得臺面,不得不藏著隱著。與呂雉結婚後,先生了一個女兒,就是後來的魯元公主。這一年,呂雉生下一個兒子,劉邦好生高興,中年得子,又是正妻所生,雖說是平民人家,扯不上什麼爵位產業,嫡子繼承之類,戶籍上總算是有了子男,不至於絕了劉季的香火。近五十的人了,亭長任上已經多年,再過十年,五十六歲就該老免退休了,也不願去多想,能生子,說明我劉季精氣還旺,撞上勾人的火夫人,看我不給你生出十個八個來。雖說只能是想想說說而已,劉季心中還是火氣未滅。

  這年九月,詔令傳達下來,說是皇帝在巡幸途中病死沙丘,小兒子胡亥繼承了皇位,稱二世皇帝。二世皇帝詔令天下,稱頌始皇帝功德,昭明承繼大統的惶恐,赦免罪人,減免賦稅,安定民心云云。畢竟是山高皇帝遠的事情,沛縣城裏,還有些默哀的動向議論,到了泗水亭上,大家還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雖說是換了皇帝,日子還是老樣子。

  劉季得了兒子,依然常常泡在王大娘、武大媽的酒店裏,只是多了些得子的話題。不久,來往的客官漸漸帶來些風聞,說是二世皇帝的即位有些蹊蹺。大兒子扶蘇是嫡長子,被不明不白賜死,受始皇帝命令輔佐扶蘇,威震匈奴的將軍蒙恬,蒙恬的弟弟,始皇帝的親信大臣蒙毅,也受牽連被殺。始皇帝死在沙丘離宮,那是從前趙國的武靈王被害的地方,始皇帝的車馬官趙高是趙國人,又是二世皇帝的老師,突然高升郎中令,其間怕是有些猫膩。不久,又有傳說咸陽城裏大開殺戒,二世皇帝將自己的兄弟姐妹,十幾位公子公主殺了個乾淨,先帝的老臣們,也人人自危,面臨著一個個被斬除的命運云云。風聞是越來越多,無風不起浪,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劉邦感到,上面大概是有些不穩。

  不久,有命令下來,說是已經停工的阿房宮重新開工,始皇帝的儷山陵園也要加緊完成。沛縣開始徵發長年外出的徭役,擔當儷山工事的服役民工徵發完畢後,命令泗水亭長劉季押解奔赴咸陽,著日啓程,快去快回。劉邦前年才在咸陽阿房宮工地服役一年,回到沛縣家中來也就一年左右,兒子剛剛出生,家事正是繁忙,實在是不想遠出,再去風餐露宿。不過,命令已經下來,劉邦不敢怠慢,只得告別妻子兒女,押解百十號人啓程西行。

  劉邦所押解的服役民工,都是沛縣當地徵發的編戶之民,多是農民,也雜有手藝人,商販各色人等,沛縣城裏殺狗掛賣的莽漢子樊噲,也在其中。同是本地人,出門在外是同鄉,從軍出戰是同伍,同生共死,天然一種割不斷的鄉情。大都是有家有口的人,送別時妻子兒女哭泣,老父老母嘆息,父老鄉親還口口聲聲拜託了。有什麼辦法,死了的皇帝要修陵墓,活著的皇帝要修宮殿,勞民傷財,苦了的還不是細民百姓。也沒有多說的話,自己也是服役剛剛歸來,馬上又是別妻離子,只有請大家放心了,我劉季也是沛縣一方水土養大的,能擔待的都會扛在肩上。

  劉邦押解一行人出得沛縣城西去,途中休息時就跑了幾個,進入自己的生地豐邑一帶,又跑了幾個,到了豐邑西邊的大水塘子,劉邦帶領一行人歇宿於澤中亭亭舍,再一次清點人數,又少了幾個。劉邦心中好生不懌,直犯嘀咕,照這樣走下去,到不了咸陽,人都跑了個精光。當今刑法重,服役者逃脫,押解之吏罰作服役,不要說跑了個精光,就是跑了一個,自己都得重判嚴刑。押解的這一幫人,都是鄉親,大家都是莫奈何的苦難事,我劉季何必自苦苦人,乾脆來個乾淨利索。於是,當晚劉邦在亭舍備下酒菜,召集所押解的服役民工一同飲食,三杯酒下肚,劉邦對眾人說到:“眼下的處境,我們彼此清楚,我劉季不留難諸位,大家各自散去,自謀出路,我也從此遠走他鄉,隱去逃亡。大家好自為之,後會有期。”眾人好生感激,大多紛紛散去,樊噲等十幾個沒有家口拖累的年青人,平日就聽說劉季俠義,紛紛表示願意跟隨劉大哥走,有難同當,有福同享。

  如此一來,劉邦心定下來,反而覺得爽氣。日子是越來越過不下去了,官逼民反。鳥個泗水亭長,也不過手下兩個兵丁,五六件刀槍,還得循章守法,上上下下受夾磨,痛快不起來。眼下十幾個兄弟,願意跟隨我劉季,尋覓個官府管不到的去處落草下來,反而自在。劉邦與樊噲等人商量,如今事情犯在沛縣境內,劉季是沛縣吏,眾人是沛縣人,沛縣境內是待不得了。由澤中亭往西,就進入碭郡境內,再往南去,在泗水郡和碭郡的鄰近地區,有一片山地,叫作芒碭山。芒碭山區有大小十多座山岡,連綿數十里,雖說山不高,卻林木旺盛,周圍沼澤密布,是個落草避難的去處。事情緊急,沒有多想的餘地,酒醉飯飽以後,劉邦等人連夜向芒碭山趕去,從沛縣境內銷聲匿跡。

  從此以後,劉邦等人就在芒碭山隱藏下來,成為秦政府通緝追捕的盜賊團夥。就沛縣官方而言,劉邦是知法犯法的首犯,就沛縣地方鄉親父老而言,劉邦是脫民於難的好漢。劉邦釋眾逃亡以後,妻子呂雉被拘捕,因為上有蕭何等人庇護說情,下有任敖等兄弟夥死命維護,又是民心鄉親所在,沒有吃多大苦頭,也就釋放了。獲釋後的呂雉,暗暗與劉邦取得聯繫,還曾經到芒碭山去見過夫君劉季。當時,不僅沛縣一地,關東各地,形勢都漸漸有些不穩。面對有增無減的徭役徵發,各郡縣上上下下都感到困苦難辦。上面催得緊,只有強徵,強徵民怨大,怨聲載道,群情難抑,就難免政令不行,盜賊滋生。服役的民工,戍邊的兵卒,不時有所逃亡,不少如同劉季團夥一樣,聚集山林沼澤,武裝出沒,與官府對抗。碭郡昌邑縣人彭越,聚集亡命,出沒在碭郡、薛郡、東郡間的巨野澤。九江郡六縣人英布,在儷山服役期間帶領一幫刑徒民工逃亡,聚集徒黨,出沒於九江一帶的江中湖泊。天下不安的境況,人人都感覺得到了。

  面對如此時局,各級官吏,也都上下兩難,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一天算一天,事到臨頭再說。劉邦一夥人,在泗水郡和碭郡間的芒碭山區避難躲藏,兩不管的地方,沒有鬧大事,也沒有沒有受到官府的追剿,久而久之,聚集的人越來越多,成了走頭無路者避難的地方,沛縣及其周邊地方的一些不安分的少年,也有慕名前來的投奔的。不久,劉邦手下,竟然聚集了數十近百號人。

九、芒碭山抒懷

  著名的秦史專家馬非百先生對劉邦集團早年的活動曾經感慨非常。他以為,碭泗之間,豐沛一帶,對於起兵前的劉邦集團來說,宛若《水滸傳》中的梁山泊,還在泗水亭長的時代,造反的形跡就已經明顯,以沛縣小吏為成員的組織雛形就已經出現。劉邦起兵以後,其組織的基礎,就是沛縣吏民,未來漢帝國的組織核心,也在於此。不過,劉邦加入沛縣小吏組織以前,長期是江湖上的游俠,游俠雖說是沒有嚴密的組織,卻有廣泛的聯繫網絡,他由此在民間社會,早早地建立起了人際關係網。反秦前的沛縣官吏組織,是政府組織。秦帝國建立以後,為了擴大政府的民間基礎,沛縣政府組織力圖把劉邦這樣的組織外的破壞力量網絡進來,劉邦的種種不軌浪行,只是個人尚未適應組織的規範,不斷出現不安定的碰撞而已,談不上有組織的反抗。劉邦公然抗拒秦政府,開始於他在豐西澤中亭釋放服役徭夫時,他率領部分服役徭夫到芒碭山落草,成為政府通緝的盜賊集團,首次建立起了反秦的組織。以此來說,劉邦在泗水亭長任上的活動,相當於宋江在鄆城縣吏上的經歷,劉邦集團的梁山泊,是在芒碭山。

  劉邦早年游俠,游俠用劍施暴,以武犯禁,後來作亭長,亭長行武捕盜,掌管兵卒武器。從以後的經歷來看,劉邦是有武功擅兵器的人,他的組織才能和軍事才能都是第一流。押送徭夫去咸陽,劉邦是帶了武器的,他釋放徭夫於豐西澤中亭舍,揮劍斬蛇開道,率領眾人到芒碭山,從一開始就是武裝起來的。跟隨劉邦在芒碭山落草的人,都是青壯年男子,以沛縣人為多,後來也加入有泗水碭郡間的當地人。他們的數量,在秦末之亂爆發時達到數百人,能夠武力圍困沛縣,內外合應,顛覆秦的沛縣政權。由此可以想見,還在芒碭山時,以劉邦為首領的盜賊集團,武裝已經相當強大,組織已經相當成形。秦末各地出現盜賊集團,歷史上有名的有芒碭山劉邦集團、巨野澤彭越集團、九江英布集團。以當時彭越集團的情況來作一般推測,劉邦集團成員之間,已經有號令刑法,按照軍事組織的形式編制起來了。集團內上下統屬管轄,有武器後勤,探聽聯絡的種種職務分工。樊噲是劉邦芒碭山集團的知名成員,他往來於芒碭山和沛縣之間,負責交通往來,傳遞消息,宛若情報員。劉邦落草芒碭山後,與豐邑鄉里,沛縣屬吏間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繫,當沛縣出現事變的時候,蕭何就是通過樊噲與劉邦取得聯繫,招喚劉邦帶領部下出芒碭山來到沛縣城的。芒碭山時代的劉邦,率領武裝組織占山為盜,雖然沒有公開樹起反秦的旗幟,武力抗拒政府的行為是已經昭然若揭。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芒碭山時代的劉邦集團,已經是聚眾造反,武裝割據。

  自秦始皇統一天下以來,中國結束多國並爭的列國時代,進入王朝交替的帝國時代。列國時代,政權交替的動力,多來自於外國,權力在統治階層間平行移動。帝國時代的政權交替,動力主要出於國內民間社會的武裝暴力,權力在統治階層和被統治階層間垂直移動,這就形成了二千年中華帝國政權交替的基本特點,王朝循環和農民戰爭。中國有句名言,叫作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說的是燎原的大火,起於點點的火星。能夠覆滅統一帝國的農民戰爭,必定是能夠與統一帝國的力量相抗衡的大規模的民眾暴亂。這種大規模民眾暴亂的出現,決非一時一地,突然驟起,而是有一個由小到大,由弱到強的發展過程。在這種大規模的民眾暴亂的發展過程中,星星點點散布在山間水澤的武裝割據,往往成為一種初始階段。兩千年來,聚眾造反的武裝割據,與王朝興衰的歷史逆向相隨。王朝強大興盛,割據造反消亡,王朝解體衰落,割據造反蜂起。二千年來,聚眾造反的武裝割據何只萬萬千千,最後成就了帝業者不過一二三四,絕大部分,或者被政府消滅,或者被政府招安,或者自然消亡。歷史有動力,歷史無必然,所謂被選擇的成功者,其有幸的成功,當是何等的偶然!

  芒碭山區在現在的河南省商丘地區永城市東北部,是一處由十多座小山頭組成的山地,面積有十多平方公里。芒碭山山不在高,海拔最高處只有一百五十餘米。芒碭山之所以能夠有名,成為武裝割據之處,在於它突起於平野,橫亙於行政界地的地理位置。2005年3月,我先去豐沛,尋訪高祖龍興故地,當晚回徐州住宿,第二天上午,流連於西楚項羽的古都舊跡。下午,西出徐州,走連(連雲港)霍(霍爾果斯)高速公路,出江蘇省,經過安徽省蕭縣,進入河南省永城,二百餘里的行程,橫跨三省三縣,道路兩旁,田疇平野,村落木樹,一望無際,茫茫然在陽光下了無變化。在永城芒山鎮下高速,出平地進入芒碭山旅游區,山地躍然橫起,古廟藏綠蔭,王墓依池塘,完全別是一番景象。

  信步芒碭山間,揣度劉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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