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治與脫離統治的企圖,永遠在角力對抗。這是現代藝術的使命,也是現代藝術維持世界不至於塌縮的具體功能。

小說家賈西亞.馬奎茲幼年時在外祖父家,每當外婆要他安安靜靜呆著時,就會跟他說:「別亂動,要是亂動,佩特拉表姑就來啦,她正在她的房間裡;要不然拉薩羅表叔就來了,他正在他的房間裡。」佩特拉、拉薩羅,還有許許多多外婆口裡講的人,小賈西亞.馬奎茲都看不見,他們是死去了的人,然而,從外婆口中講來,這些幽靈,所有曾經在這座宅院裡住過生活過的的人,都取得了另一種生命,隨時可能被驚擾,嚇得小男孩一動都不敢動。

外婆還有一套非常複雜的信仰與禁忌,也時時影響小男孩的作息。例如說,陰魂走開前就應該讓小孩睡覺;孩子們躺著的時候,如果有出殯隊伍經過,要叫他們坐起來,以免跟著門口的死人一起走了;應該注意別讓黑蝴蝶飛入家中,因為黑蝴蝶代表死亡;若是金龜子飛進來,那表示要有客人來了;如果聽到怪聲響,那是巫婆進了家門;如果聞到硫磺味,那是因為附近有妖怪……

出了大宅院,外面世界裡,最大的大事,是狂歡節。吉普塞人帶來了各式各樣難得一見的商品。有可以迷惑不順從的女人的「馬古阿鳥粉」,止血用的「野鹿眼」,避妖術的「四辦切乾檸檬」,擲骰子時能帶來好運的「聖波洛尼亞大牙」,可保五榖風登的「乾狐狸骸骨」,能幫助打架和角力中獲勝的「十字架上的嬰孩」,夜晚走路時可免受煉獄中贖罪的幽靈糾纏的「蝙鶝血」……

如此環境中長大的賈西亞.馬奎茲,一直存留著對世界的特殊印象。活人與死人沒有明確分別的一個世界,每個死掉的人,不會因而消失了他的記憶,他化作幽靈繼續在自己的房間中停留。還有,各種東西間存在著複雜關係的一個世界,互為因果彼此影響,什麼都有可能,從來沒有「不可能」的界線。

賈西亞.馬奎茲從來沒有被現代社會的理性馴服過。理性,是現代人類生活中,真正的霸主,真正的統治陰影,真正的必要之惡。理性,尤其是科學理性,協助我們理解世界,其主要方法,就是消去法。科學建立起一套套的規則,告訴我們──規則以外的事,絕對不會發生。

科學、理性提供現代人空前未有安全感。我們因為明瞭並相信什麼是絕對不會發生,無須去考慮的,而感到安全。人死了就是死了,幽靈不存在,鬼魂不存在,於是我們就只需要對付活人的世界,不必再分神管那看不到的死人們,當然就活得輕鬆些了。石頭一定不會變黃金,所以就不必費心去考慮萬物的轉相變形,周圍的東西就嚇不了我們了。

科學、理性征服了全世界,因為大家都喜歡這份安全感。不過,我們付出的代價是,我們理解世界的工具,也就被科學、理性收拾得越來越少;我們能想像的世界,也就越來越小。在我們開始與世界接觸之前,科學、理性已經先把世界收拾得剩下一點點了。

喬治.歐威爾的小說「一九八四」中,男主角溫斯頓任職於大洋國的真理部,負責編字典的部門。他們編的字典最重要的目標,就是新版要比舊版薄,每一版都要比前一版薄。也就是利用字典來控制,讓日常流通的語彙越來越少、越來越少,這樣許多「不方便」的語彙消失了,相應地,「不方便」的概念也就消失了,再來,自然就不會有任何批判性反抗性的「不方便」行為了。

人活在狹小的範圍內,不能去想向其他可能性,就會活得很安全、很安分,「一九八四」裡的獨裁者用這種方式統治,科學、理性也是用這種方式統治。我們只能看到科學、理性願意讓我們看到的小小空間,以為這乏味、無變化的規律,就是一切。於是,除了臣服於這乏味、無變化的規律之外,別無選擇。

還好,科學、理性,以及所有用乏味無變化的規律來進行統治的技倆,至今無法完全排除藝術、消滅藝術。賈西亞.馬奎茲以他的童年記憶寫出了像「百年孤寂」那樣的小說。小說一開頭就說:「這個世界太新了,還來不及命名,許多事物需要用手指去指。」那是一個拒絕被固定命名的世界,一個所有因果都還有可能的世界,一個開放性的世界。

被稱之為「魔幻寫實」的寫作風格,內中充滿強烈的政治性。不只是藉由穿梭於活人及死人的空間,馬奎茲及其拉美小說同行,得以存活保留獨裁統治下種種「不方便」的往事記憶,更重要的是,擺明了不接受理性科學排除性規律來主宰「現實」,這批小說提供了現代人難得的喘息機會,重新去探索被科學、理性剝除掉了的自由。

賈西亞.馬奎茲及「魔幻寫實」小說,是現代藝術中的一支。的確,我們不可能去除科學、理性,去過「前理性」的生活,就像我們也不可能完全擺脫各種形式的統治,回歸成真正的自由人。然而,我們可以想像,我們可以藉由藝術來探索、來表現我們的想像,在這探索、表現的過程中,反抗統治的必然性。藝術不是要反抗任何具體形式的統治,因為打倒了一種統治,只會換來另一個新的統治者與統治形式,藝術是要更勇敢地向科學、理性挑戰,像統治概念本身挑戰,不懈地發出訊號,反抗統治,質疑統治的必要性與必然性。藝術不能、也不需創造「非統治」的事實,因為「非統治」很快就會僵化成為另一種新名目的「統治」。藝術要做的、能做的,是提供不斷脫離的經驗,有統治,就有脫離統治的方法,統治與脫離統治的企圖,永遠在角力對抗。這是現代藝術的使命,也是現代藝術維持世界不至於塌縮的具體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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