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橋邊,樹影迷離,夏日的色澤恰好,金粉似的灑落光影。因為太美,被遊客羅織之後的海德堡,有一絲美女的矜慢……

從哲人之路上俯看海德堡,那個畫面很難被忘去,蓊鬱的綠樹半掩著涅卡河,古堡、紅瓦房子,尖塔、鐘樓,不經意的考究,這個圖景就像某種被設定的,歐洲小城的典型風景,總在日常的雜亂生活裡,像一塊明礬沉澱出片刻的,柔焦過的寧靜時光。

才到海德堡那天就吃了虧——觀光客難免要吃點這類的虧。妹妹訂了古橋邊上的旅館,從地圖上看彷彿離車站不遠,拿不定主意,索性拿著地址問車站待客的計程車司機,司機搖搖手,「不必搭車,很近,走路十來分鐘就到了。」我們便放心的拖著沉重的行李,往市區方向前進,心裡還暗暗感激這司機並沒有因為想做生意而故意把近路說成遠路。石板路上拖起行李格外響亮,穿街繞巷,走過整條Main Street,像坦克車隊一樣惹眼——一路上再問了四次路,次次都問到遊客,這個城已然被觀光客占領,你無法分辨這緩慢的城市是因為本身的速度感使然,或者是遊客將日常生活驅逐出去。

坦克行軍近一個小時,才找到司機遙指的杏花村。古橋邊,樹影迷離,夏日的色澤恰好,金粉似的灑落光影。因為太美,被遊客羅織之後的海德堡,有一絲美女的矜慢。它有最古老的大學,錯落有致的古堡群落,有水有山,還有無數的文人哲士讚美它,親近它,讓它變成德國浪漫主義的化身。光是Der Ruprechtsbau、Der Ottheinrichsbau、Der Friedrichsbau就得費上幾天,再加上花園,博物館,再逛逛據說是全歐最長的徒步區的主街這是典型遊客的海德堡。

不夠時間在這裡發掘「生活」,遊人總是需要節目。暫且歇下獵奇的心情,在「騎士樓」喝杯咖啡,騎士樓是海德堡最漂亮的文藝復興時期建築,且是唯一在十七世紀的戰火中倖存的樓房,後來改為旅館,門口的露天咖啡座位可以分潤些許古老的優雅。旅館裡是厚實暖麗的金沙歷歷,館外是仰看時光滔滔的遊人,在一杯咖啡的短暫片刻裡,想望海德堡的蘊藉。

歐洲的城鎮都有這樣的矛盾——它是拿來過日子的,幽靜的石板路再幾百年也踏不穿,所有的住宅、院落,都有個面對行人的窗台,展示主人的家居風景,街道清爽,千門萬戶亦得一個靜;可它同時又是招搖的,無數的古堡、皇宮、殿堂,和歷史、名人交疊出的複雜身世,掩不住的綽約文明,哪裡能「養在深宮人未識」。我總搞不清,,到底該用怎樣的心情面對靈魂裡嚮往的歐洲。沿著古橋走往另一座現代化的大橋,一樣跨越內卡河,生活和觀光的隱約邊界,似乎就在河畔草地的一對母女,陽光灑落在金髮的小女孩身上,穿著棉質T恤和牛仔褲的母親,正細心的幫她編織髮辮。小女孩笑著,銀鈴似的澆灌著一邊看地圖一邊研究古蹟的遊人。

主街上一個剛停下單車的德國人,微笑著用中文跟我們打招呼(真意外)。

「請問你們是中國人還是台灣人?」

「我們是台灣人。」

「打算在海德堡停留多久呢?」一派地主的怡然和熱誠。

「兩天,明天就走了。」

「還好,很多中國人只留三個小時給海德堡。」

如果真只是要分潤一絲海德堡的風華,或者,那珍貴的三個小時就駐留在古橋邊,或者被哲人沉思過的哲人之路上,靜靜的,凝視海德堡。




文學裡的海德堡圖象
【劉森堯】

赫塞 玻璃珠遊戲

赫塞的作品於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在西方世界突然熱烈流行了起來,這和當時存在主義思潮的流行固然有關,但赫塞詩一般的行文風格和傾向於東方神祕主義的內涵,不能不說也是一大重要因素。

赫塞出版於二次大戰期間的最後壓軸之作《玻璃球遊戲》率先在海德堡引發熱烈研讀和討論,大學裡師生幾乎是人手一冊,無不以嚴肅和好奇姿態去捧讀研討赫塞這本反映人類精神生活本質並帶有東方神祕主義色彩的寓言作品。什麼是玻璃球遊戲呢?赫塞自己將之定義為「一種思想的遊戲」,以一種遊戲方式並依嚴格規則和高明技巧去加以演繹的高格調知識消遣。簡言之,這是一種發揮心智功能的遊戲。這好像是一幅未來世界人類思維活動裡有可能展現的烏托邦式想像,湯瑪斯‧曼說,這是赫塞最具戲謔風格和隱喻內涵的偉大傑作。

赫塞是許多人在年輕時愛讀的作家,我也不例外。記得一九七○年代讀大學時,在校園裡幾乎人手一冊赫塞的小說作品:《徬徨少年時》、《鄉愁》、《流浪者之歌》、《荒野狼》……等等,那是存在主義思潮風行的年代,大家都努力在追尋自我,無不以一種流行的姿態在讀赫塞,企圖在他的作品中找尋某種精神自由的法則,然後達到真正的安身立命。如今大家好像不太願意再去觸碰赫塞了,為什麼呢?為了閱讀的樂趣,為了釐清混濁的思慮,我們不妨再度翻閱《玻璃球遊戲》,藉此重新理解赫塞。

麥斯‧韋伯
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

湯瑪斯‧曼
布頓柏魯克世家

為什麼把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和湯瑪斯‧曼的《布頓柏魯克世家》相提並論呢?首先,這兩本作品,一本是社會學論文,另一本是寫實主義小說,大約出版於同一時間:一九○○年左右(韋伯出版於一九○五年,時序上比曼晚了五年)。其次,這兩本作品不約而同指向了一個共同主題:新教的中產階級生活真貌和資本主義精神本質。最後一點,這兩本作品都開拓了我們看當今世界的視野,讓我們更明瞭我們今日的幸福和不幸之根源,從今天眼光看,都是百讀不厭的床頭經典。

韋伯和湯瑪斯‧曼都是二次戰後海德堡知性生活的心靈導師,大家努力在為他們尋求大師的定位,是時韋伯已去世二十幾年,湯瑪斯‧曼於一九四八年出版《浮士德博士》,他們都是德國知識公民的優良典範:忠於良心去熱愛祖國並努力提升自由主義的精神。什麼是自由主義呢?簡單講就是以理性為原則去追求個人自我的體現,在某種程度上言,這是個人主義的終極表現。

新教倫理講究紀律和倫理道德,然後以合乎理性手段謀取財富,他們講求實際而排斥浪漫,因此缺乏紀律和不務實際的藝術家風格是他們(信奉新教的中產階級)絕對要奮力排斥的,他們同時崇尚勤勞節儉,目標是邁向財富的不斷累積和追求穩當而體面的生活。湯瑪斯‧曼在《布頓柏魯克世家》中所刻畫的這個商業家族正是一個新教倫理所規範的典型中產階級,然而,俗話說富不過三代,這個商業家族傳到第三代時終於破綻百出,新教倫理的規範逐漸淪於荒蕪破敗,到了第四代藝術氣息的入侵更加速這個家族的衰亡,到最後終於不可收拾而黯然終局。

韋伯早在一九○五年寫他這本書之時已經預言,在未來世界裡,資本主義將像一個牢籠那樣,套住所有人類的意識型態並主導他們的生活方式。一九五○年代共產主義氣焰最高張時,許多人說韋伯的預言錯了,然而一九九○年代之後以至今天,我們還是不得不說,韋伯畢竟還是對的。




城堡.大學.哲人路
【鄭志成】

城堡修復計畫的失敗,卻為海德堡城的未來帶來了始料未及的好處。被烽火燻黑的紅色砂岩像是披上了一件無法模仿打造的歷史外衣,塗抹著人類的恩怨情仇……

「你還待在柏林做什麼?來這個美麗的地方吧!這裡是美麗的,不可思議的美麗!」這是作家布倫塔諾(Clemens Brentano)一八○五年寫給Achim von Arnim信上的一段話,「這裡」指的就是海德堡。

由於工作的關係,我必須經常到德國幾個大城市開會,其中海德堡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像柏林,這裡沒有進出帝國議會咄咄逼人的政治家;不像法蘭克福,這裡沒有進出銀行汲汲營營的金融家;不像科隆,這裡沒有進出名品店熙來攘往的生意人;不像慕尼黑,這裡沒有進出啤酒大廳喧喧嚷嚷的群眾。海德堡是一個讓文化人優遊自在的大學城。

讓我們看看紀念品店中,T-Shirt、啤酒杯、明信片上所刻印的圖案與象徵,「城堡酖大學酖哲人路」形成了海德堡吸引人群的三顆耀眼明星,也印鑄了特有的「歷史的酖文化的酖浪漫的」海德堡記憶。

城堡負盛名的理由不在它的美,反而是因為它是一座廢墟。十七世紀歷經了兩次法國的入侵,炸堡燒城的摧毀蹂躪。之後,數位選帝侯企圖復建城堡,卻因為宗教改革的信念與立場和海德堡市民們產生劇烈的衝突,最後不得不將宮廷遷建於海德堡西北方的曼漢。於是海德堡人重新復城、建城,只留下城堡仍是廢墟。但城堡修復計畫的失敗,卻為海德堡城的未來帶來了始料未及的好處。被烽火燻黑的紅色砂岩像是披上了一件無法模仿打造的歷史外衣,塗抹著人類的恩怨情仇。這個城堡廢墟在十九世紀初吸引了來自全世界的浪漫主義者,並藉由詩人、作家們(如Goethe、H胺lderlin、Eichendorf)的詩文謳歌完成了「海德堡神話」。而城堡地窖中容量221,726公升的超大酒桶,更為「海德堡神話」增添了一股嘖嘖稱奇的讚嘆。

海德堡的文化面向當然是由於一三八六年設立的海德堡大學所發展及承攜而來,若無大學做為人文薈萃的凝聚動力,僅靠著廢墟城堡,海德堡終究不過是個人來人往的觀光景點,是大學賦予這座城市生命力。海德堡大學是現今德國境內最老的大學,德國沒有類似英國牛津、劍橋或美國哈佛、耶魯的「明星」大學傳統,每一所德國大學都有自己獨特與自豪的發展史。在海德堡,以神學家A. Deissmann為中心的「Eranos圈子」、史學家H. Oncken的「Janus圈子」……種種「學者圈子」聚集了來自不同學術背景、基於不同關懷旨趣的人們。這樣的沙龍文化延續、也豐富了所謂的「海德堡精神」。

海德堡另一個特殊現象就是「到處都是大學生」。十四萬餘居民中,約二萬八千位大學生,亦即城內五個人中就有一位是大學生。也難怪一八七八年馬克吐溫造訪海德堡時,要特別記下「大學生是海德堡城裡、城外最常見到的現象」。一九二○年代百老匯頗受歡迎的輕歌劇作曲家Romberg根據R. Leichmann所著《老海德堡》(Old Heidelberg; 1903)一書改編的輕歌劇《學生王子》(The Student Prince in Heidelberg;1924),便是以海德堡的大學生生活為背景。這部作品也成為美國百老匯在二○年代最受歡迎、上演最久的音樂劇。

海德堡天空的第三顆明星,非哲人路莫屬了。這一條專為居民及遊客設立的散步道,是一八一七年由Winzer所屬的葡萄園心不甘、情不願地割讓出來,卻為海德堡的景觀劃下了一筆自然的、觀景的、歷史的完美線條。沿著哲人路蜿蜒漫步,杏樹、茉莉、柑橘散發著芳香,舉目可以一覽內卡河(Neckar)對岸的城中心全景,甚至遠眺萊因河;可以欣賞騷人墨客留下的紀念石碑,發思古之幽情。

每一次回憶海德堡,我總會想起歌德日記裡的一段話:「在一個非常晴朗的早晨,透浸著清涼且令人振奮的舒適空氣中,我望著海德堡。這座城市及其整個周遭環境,我們可以說,是有些理想而完美的。」

【2005/11/27 聯合報】


冷冽的親切
【楊佳嫻】

從古橋走過去,一群女人不知道在慶祝什麼,全都穿著黑洋裝,從提袋裡拎出葡萄酒和酒杯,臨河互敬……

海德堡六月,九點才天黑。我拖著行李從古城那邊的Karlstor站下車,那是個小站,在海德堡東邊。出了站,走不到五分鐘的路,就會看到一座巍峨城門,墩厚石塊上不少塗鴉,但是整個看上去還是頗有個樣子的;但它周圍沒有城牆,就像今日台北城(被竄改過樣式的)老城門一樣,伺候著車水馬龍。稍微好一點的是,它不用像台北城門那樣,頭上還有高架道路橫空劈過。

這條進海德堡古城的路徑是不大標準,因為不能立刻和指南上的Necker河與古橋打個照面,不能在人群聚集拍照處發現那隻橋墩上的銅猴。

那時已是晚餐時間,行李箱輪子在古城刻意以石塊舖成的凹凸路面上,鏗鏗蝸行。天空濃冽得像剛剛擠出來的顏料。幾個年輕人在孔雀藍的空氣裡,靠著欄杆抽菸。有人打開了門張望一下,又關上了,門板上去年的耶誕小矮人吊飾晃動著,向我頷首示意。可能因為在古城區邊緣,特別安靜,石頭砌的各種顏色老房子,底座維持著砂紅本色,屋身一般是刷成乳白米黃,也有人漆成湖綠天藍,窗欄優美如黑色藤蔓,鬈曲著屋內透出來的光。

雖然我仍懷疑自己是被童話書殘留的想像給挾持了(因為種種可被社會性地分析的原因,童年時代讀歐洲來的公主王子感到親切,讀起台灣民間故事反而感覺那是傖俗電視劇),但這美好的第一印象,使我回台北後對於本地關犯人似地不加修飾的鐵窗,感到不能原諒。更何況本地鐵窗之內,看到的還往往是未乾的內衣褲,或廢棄擱置的塑膠。只有一次,黃昏路經溫州街,某戶二樓人家白色鐵窗上掛滿了植栽,青鸞翠鳳地棲做一處,一個鮮紅衣影子偶爾冒現在植物縫隙,低低地聽見笑聲,閃過又沒有了,真是驚鴻。

第二天去爬對岸的哲學家之道。從古橋走過去,一群女人不知道在慶祝什麼,全都穿著黑洋裝,從提袋裡拎出葡萄酒和酒杯,臨河互敬。玻璃杯發出敲擊聲,橋上灰濁河水滔滔流去,波心打漩著樹葉紙屑,像是時間的渣滓。哲學家之道有一段是綿延的樓梯,遠遠在樹叢轉悠處就能聽到中國旅客熟溜響亮的聲音,不久,一群灰黑西裝但不大合身的中年人走過,在錯身人群中很快發現了同樣黃膚黑髮的我,目光銳利掃了過來。

步道途中有一個地方是可以休息的,上面可以憑欄眺望古城景致,看到整片的紅瓦大斜屋頂,少數是黑瓦,紅色或黑色也各有深淺,像許許多多的補丁;屋頂上掀起幾個窗戶,矗立小煙囪,有些看起來髒了,黑了,不大像光整平面的童話了,是常民的。我聽說有些小偷會試圖從煙囪進入,但總是鬧出卡得動彈不得的笑話。不過這一向是台灣貧乏的報紙國際版所樂於報導的。

欄杆下是園圃。不少人帶了餐點坐在花圃旁野餐,我看到了一對夫婦,也是黃膚黑髮,帶著他們的孩子。兩人都是單色棉衣配著黑褲子,很拘謹良善的穿著。順風聽見幾句中文,不像台灣腔調。這個孩子約五六歲,通紅的粉團臉,頭上紅絨線紮了兩支沖天炮,活像年畫上的兒童,從老房子門板上走下來,穿著現代童裝,在幾何式的歐洲花園內遊玩。我啃著麵包,看著那個獨自作耍的孩子,日光披沙揀金地從樹縫裡下來,他瞇著敦厚的眼皮,瞳仁是深不見底的黑,在他自己的世界裡,似乎不大感覺周圍吃午餐的遊人都看著他酖酖外國人(在這裡我應該才是外國人罷)是帶著微笑酖酖觀賞旅遊指南或報紙圖片上陌生國家來的孩子。而我,無疑是感到親切的酖酖然而也就是那一點點冷冽的親切,彷彿樹頭掉下來種籽,輕輕彈跳過身體後墜向那底下稠密的紅屋頂,不見了蹤影。

【2005/11/27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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