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經典作家中,葛林(Graham Greene,1904﹣1991)無疑是最傑出者之一。他一生中曾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20餘次,從20年代起開始寫作,一直到1991年去世,跨度60年、作品50餘種,涉及小說、戲劇、電影、散文、遊記、評論、詩歌各個領域。他又是最為冒險的一個作家,足跡遍布五大洲。葛林著作等身,卻又本本不同,主題風格從不重複。
最後一本書
然而,他也是一名最講究隱私的作家,一輩子神祕古怪,離群索居。他不願意接待記者,很長一段時間,甚至不願意在小說摺口的作者介紹欄配上照片。他更不喜歡面對攝影機,唯一一次接受BBC採訪時,他只有聲音到場,人影並未出現在螢光幕上。1991年他撒手歸去,讀者對他的興趣卻不減,似乎預知「盛情難卻」,葛林也為世人準備了一份小小的禮物,這是一本完全關於他最隱密自我,也是他最後的一本書:《我自己的世界:夢之日記》(A World of My Own :A Dream Diary)。
《夢之日記》短短4萬字,是葛林從25年的8大本日記中精心挑選出來的。這個挑選過程本身也是一種文學創作,所以,這些夢並不是一般雜亂無章的夢,它們大都有章有法、有因有果,每個夢都是一則小故事,葛林將他們連串起來,以「幸福」始,以「疾病和死亡」終。於是,這些夢就如同他在自序中所稱,成了他「某種意義上的自傳」,是「一個怪人過去30年的生活」。
葛林向來隱密,從來沒寫過一本完整的自傳,所以,這本「自傳」當然也不直截了當。他所提及的人和事都是通過「夢」呈現給讀者,亦真亦假、撲朔迷離,讓讀者剛剛與他接近,隨即又被他推遠,讓你不停地猜想:這位夢中人究竟有多少是葛林真正的自己?又有多少是假裝的他、想像的他,是他自己創造出來的?而其中頗引人注意的,莫過於眾說紛紜,有關於他的間諜身份了。
天生是當間諜的料
葛林的間諜身份向來神祕莫測,有人說他天生就是當間諜的料,因為一旦他想保守什麼祕密,別人就絕對無法窺知。其實,葛林小時候就做過間諜夢,他曾經夢到被一名中國間諜追殺,他和一位全副武裝的偵探躲進小棚子裏,而正當他終於覺得安全時,低頭看偵探的手,看到的卻是那個中國間諜長長的指甲。
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葛林的妹妹伊麗莎白在英國軍事情報六局(MI6)任職,經由她的介紹,葛林也於1941年加入了MI6。當時MI6正在物色人選到在獅子山共和國的西非辦公室工作,葛林正是首選,因為他對當地十分熟悉。經過培訓後,葛林被派到獅子山的弗里頓,代號是59200,他的密碼系統來自一本書,後來葛林在文章中寫道:「我選擇鮑爾斯(T. F. Powys)的一本小說做我的密碼,因為裏面有充足的色情句子可以供我娛樂。」
在弗里頓的工作並不很忙,每天早飯之後他先在集市逛逛,然後到警察局(算是他的工作單位)取回倫敦發來的電報,這些電報都是密碼寫成的,回到家之後,葛林再根據密碼書解密,然後回答有關問題。1981年接受採訪時,葛林表示他當時的工作基本上就是「搜集人名、歸檔、在卡片上做記錄,這些都非常無聊,和一般坐辦公室沒什麼兩樣。」他並不喜歡當時的工作。在《夢之日記》中,葛林也提到,在他夢的世界中,間諜生涯比現實更有趣、更驚險、更刺激。
傳奇的間諜友誼
1942年底,葛林回到英國,在MI6聖奧本的辦公室工作,此處的主要工作是反間諜活動,也就是向敵方的間諜提供假情報。葛林的頂頭上司是戰後英國最有名的雙面間諜費爾比(Kim Philby),同事中還有日後成為摰交的崔佛.威爾遜(Trevor Wilson)。這兩名間諜同事,都曾進入葛林的夢中世界,葛林戲稱,可能國家機密法也控制了他的夢。
費爾比是一名傳奇人物,他在劍橋讀書時就被蘇聯「格別烏」(KGB)雇傭,是著名的「劍橋間諜」之一。他在為英國情報局工作的同時,也同時為蘇聯提供情報。1963年,他察覺有被發現的危險,因此,叛逃蘇聯,此後餘生都在莫斯科度過,沒再回過英國。費爾比和葛林同事時並不很親近,但後來逐漸成為好朋友,他們的友誼從來就沒中斷過。
1944年6月,費爾比為了在MI6培養自己的親信,有意提升葛林為部門主管,但葛林沒有接受,反而辭職。對於葛林的辭職,說法不一,有人認為他當時已經對費爾比的身份有所懷疑,辭職是因為不願意在出賣朋友或出賣國家之間做選擇。葛林後來說,如果他知道費爾比是格別烏的間諜,他「作為一個朋友,會給他24小時讓他逃走,然後會舉報他。」
費爾比叛逃後,葛林仍一直與他通信。1969年,費爾比的自傳《無聲的戰爭》(My Silent War)出版,葛林為之撰序,費爾比很是感動,這對葛林來說,是為了朋友兩肋插刀之舉。許多人卻因此批評他竟為國家叛徒說好話。葛林在序言中寫道:「我記得在聖奧本那無數個快樂的星期日午餐,整個部門在他的領導下放鬆下來,連續幾個小時喝著酒…。」葛林又說費爾比「確實背叛了他的國家,但是我們所有的人一生中,誰沒有在某種情況下叛變過比國家還要重要的什麼人或什麼事呢?」他曾多次說費爾比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出於自私的原因,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他的從未失去過的共產主義信仰,這是很難能可貴的。
費爾比一直都把葛林視為知心朋友,他叛逃之後,有人問如果他有一根魔杖,他希望實現什麼樣的願望,他回答:「葛林坐在桌子那一端,我們中間是一瓶好酒。」1986年,費爾比夢想成真,葛林受戈巴契夫之邀訪問蘇聯,在莫斯科倆人再次見面,只是桌上的好酒由伏特加取代了。
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百無聊賴
葛林的生活哲學有種極端不中庸的態度,或是求死,或是要活得更刺激。對他來說,人生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百無聊賴。正是這種生活態度,貫穿了葛林的生活。少年時他曾用左輪手槍多次玩過賭命遊戲俄羅斯輪盤,成年後的他不斷旅行,總是去最危險的地方,賭一下他能否生還。他的夢之世界也是這樣,有時,夢中的歷險更有趣、更驚悚、更刺激:他企圖用一根香菸去刺殺納粹頭子戈倍爾;他是在地鐵站捉拿希特勒的英雄;他也在夢中一次次回到險境叢生的地方:海地、越南、墨西哥、馬來西亞、西非、戰爭中的德國;他也總是被追捕,蓋世太保、格別烏、英國情報局、美國軍隊、墨西哥游擊隊…,而他總是藉著「夢能醒來」這個長處,一次次地逃脫了。他的間諜生涯、他與費爾比生死不渝的交情,大約也是這種生活哲學延續所成的吧。
普通世界和夢中世界
沒有界限
夢究竟是真還是假?葛林在《夢之日記》自序中談到另一位文學大師史帝文生和他的夢時寫道:「奇怪的是普通世界中的史帝文生,在他自己的世界中常常像是個陌生人,他自我的故事讓他本人迷惘不解。」對於葛林來說,普通世界和夢中世界沒有界限,他的夢中世界從來就沒讓他迷惘不解。對他來說,一切都是真實的。
- Dec 01 Thu 2005 20:20
葛林的夢鄉與間諜生涯 愷蒂(作家) (20051128) 中時開卷週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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