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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思想家角色的認真在意,是我們這一代愛讀書的人共有過的症狀

那是在桃園龍潭,老友張大春的舊家,閒談中,大春突發感慨:「唉!看來是沒有機會作思想家了。」

我從來沒想到會自大春口中聽見這樣的話,因為認識這麼多年,我從來不曉得,從來不曾感受到,他原來立過志願要作個思想家。不同的人,對他有不同的印象、不同的描述,不過我想大概也沒幾個人會自然地用「思想家」的角色、身分來聯想大春啊!

他那句話讓我留下深刻印象,還有一個理由:年少時,我也曾暗暗嚮往作個思想家,年歲漸長,也曾暗暗對於生命意趣與思想家越離越遠,而無奈感慨。

年少時,「思想家」是遙遠而崇高的夢想。喜愛文學,我可以立刻下筆寫文學作品。受歷史與史學吸引,我可以馬上著手自己的歷史題目研究。思想、思想家卻不然。不只需要長期的準備,而且還要找到迂迴的實踐道路,思想必須透過某種媒介來演繹來表達,你不能就是「作思想」或「寫思想」。於是不管寫的是小說或哲學或思想史研究,終究指向建立一套思想,指向成就一個思想家。

原本老友在這點心情上,和我類近。再進一步觀察,我發現,對思想、思想家角色的認真在意,似乎是我們這一代愛讀書的人,共同有過的症狀。思考、思想,認真看待,用力思考來完成某種人類貢獻,似乎是我們一代人的人文讀書身分證明。

這個社會對如何看到、感受到更豐富的世界,失去了興趣

然而「思想」、「思想家」到底是什麼?我的理解是:創造、發明一些理解、描述世界的語言和概念,讓人家能夠從世界現象裡,看到、感受到原本看不到、感受不到,甚至是原本不存在的東西。這是思想家的工作。

思想家並沒有真正給這個世界增添什麼。這是他和藝術家不同的地方。他真正的目的,是創造新的看事情、解釋事情的方式,透過他創造發明的思想,於是別人看到、感受到的世界,變得異常豐富。

少年時代,我們都對神奇的「思想可能性」充滿好奇、躍躍欲試。然而為什麼一、二十年過去,周遭這麼多曾經抱持同樣熱情、同樣理想的朋友,卻從「思想」的領域中、「思想家候選人」的陣線上,一一退卻?

最重要的理由,應該在:這個社會對如何看到、感受到更豐富的世界,失去了興趣。在封閉、貧乏的年代,沒那麼多五光十色的現象,所以必須去探索有限現象背後更多的意義靈光;然而今天卻是:過多過飽足的現象,讓人沒有餘裕、更沒有胃口去深究現象之間的關係,以及現象背後的意義。

現象以其快速炫目的變化,壓在空洞的意義上,進而讓人忘卻了意義層次的存在,以為現象,現象所占據的時空,就是一切。現象的浮動變化,製造了一種迫切感的假想:啊,那麼多那麼亂的變化不時發生,接收捕捉都來不及了,哪有時間想別的?

虛假的迫切感,循環地搞出了更多五花八門、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變化,現象與變化占據了我們所有感官,於是一項事實就在我們眼前消逝了──那就是這些現象其實一直在重複反覆出現,了無新意,更沒有真正替這個世界增加什麼新的經驗。

我們迫切需要一種「迫切的思想」

越是投身在如此現象變化追逐中,我們的經驗能力越薄弱、越匱乏。真正的困頓、疲乏,其實是「無聊」所造成的。被太多太多老是同樣的東西搞得無聊不堪,再也燃不起熱情活力來,當然覺得疲憊不堪。

然而,面對這些「無聊」而來的疲憊,流行的藥方竟然是「放空」、「慢活」。我們已經太無聊了,卻還要我們乾脆去發呆,這算哪門子答案?

無聊,只能用豐富來對話。豐富,就只能從找到不同的、新鮮的,看待世界的角度去培養。迫切的時代裡,反而正是被視為沒有迫切需求的「思想」,找出世界新關聯新意義的工作,才能將人自無聊憊懶中拉拔出來。

錯亂錯置的迫切感。最迫切需要思想的無聊深淵中,人們卻主張生活太迫切了,所以沒辦法等待思想。越沒有思想,當然就越找不出自無聊深淵中爬出的途徑了。

我們迫切需要思想,而且需要一種「迫切的思想」。可以說服陷在錯置錯亂狀況下的人,讓他們知道:思想並不緩慢、思想並不迂遠,那樣的思想。

革命行動之前,幾乎都先有一段「小冊子」瘋狂活躍的時期

法國大革命以降,社會劇烈翻掀的革命情境,向來都是孕育、傳播「迫切思想」的大好環境。法國革命、中國革命、俄國共產革命,在行動登場之前,幾乎都先有一段「小冊子」瘋狂活躍的時期。

「小冊子」不是由書冊大小厚薄決定的,「小冊子」是一種思想文類的名稱。在激動的困境條件下,人們迫切需要思想來解釋存在上的戲劇性變化,其思想要求,超過報紙雜誌所能提供,然而其迫切感又和書籍的穩定沉著格格不入,於是有了「小冊子」。

「小冊子」提供困境徬徨中的人們,迫切的思想。「小冊子」給的不是答案,而是提示。「小冊子」講究的,不是完善邏輯不是美麗辭藻,而是精彩突出的思想煽動。引誘煽動人家用全新不同的眼光看待周遭正在發生、進行中的存在搖晃。

陳傳興用「小冊子」的精神與筆法,寫出《道德不能罷免》

最需要「迫切思想」的台灣,存在意義劇烈搖晃的2006年,我們卻看不到類似「小冊子」的論述風潮。這毋寧是件令人遺憾的事。

幾個月前,另一位老友,也對思想抱持高度認真執著態度的陳傳興,用「小冊子」的精神與筆法,違背自己慣常的寫作步調,花十天工夫趕寫出《道德不能罷免》,難得提供了政治貪腐亂流中,一份「迫切的思想」。

閱讀陳傳興的書,強烈激發了我自己的「思想衝動」。一邊反芻處理日復一日湧現的新聞話題,一邊沉澱思索《道德不能罷免》書中試圖要尋找的「徹底性」(radicality),我寫下了一連串的問答紀錄。既是自問自答,也是我向台灣社會叩問,當然更有面對不容逃避的社會提問,我莽撞的回答。

最根本的問題源自:一個追求民主、致力建構民主的政黨,為何、如何朝威權化、自我中心化墮落?墮落的拉力,那誘惑是什麼?墮落的推力,那對民主的輕蔑不屑,又是哪裡來的呢?

我不想,也不能簡單地從政黨對抗、角力,勝負輸贏的角度,理解台灣政治。我不想、也不能從金錢權力陰謀共犯的假設,掌握那麼龐大的貪腐與反貪腐價值拉鋸。我不想、也不能從好人壞人的舞台判斷,處理這錯綜複雜力量對峙而成的僵局。

必須另尋理路。僵局是現實,但我們要有能力克服困難,找到新語言新概念來描述僵局,這樣我們的語言、概念才不至於被感染、硬化成為僵局的一部分。而且換了不同描述,我們才來到離開僵局的起點,能夠問:「情況已經如此,我們還能怎麼辦?」

我在三個方向,看到了黑洞、絞扭時空裡的一點光線

在《困境台灣》中,我先試圖用「主體性陷阱」來溯源形容台灣政治現實的窘困;接著我必須理解民進黨,一個二十歲的政黨,如何在歷史條件捉弄下,跳過了青少年期,直接從童年進入成年期,使得藏在岸然的權力面貌後頭,那精神性的「惡童」行徑,無從安排。

接著,我從「虛無主義」和佛洛伊德精神分析概念,進一步檢視困境中的總統。一個沒有信仰沒有原則的人,如何一步步將自己逼進出不來的角落裡,並激怒了大部分的人,而在無從辯護自己行為時,轉而以到處指責別人,作為自我防衛機制。

總統與民進黨在困境中,國民黨也沒好到哪裡。民進黨的墮落,非但沒有製造國民黨提升的機會,反而像琥珀般將國民黨一併凝結進化石裡。國民黨盲目相信自己可以讓時鐘撥回2000年之前,因而落進了一種奇特恍惚的反歷史蟲洞空間裡。

那我們還能怎麼辦?我在三個方向,看到了黑洞、絞扭時空裡的一點光線。一是「七一五」行動,那群被嘲譏為沒有行動力的「綠色學者」,其實他們代表了台灣曾有過「努力思考」(think hard)一代的結晶,不該被如此輕蔑帶過。還有「倒扁紅潮」中,浮現上來的女性參與,象徵一個完全不同於民進黨熟悉操弄的政治之外,權力意識的場域。這個場域的力量,正準備以其改造台灣其他空間──商場、餐廳、辦公室……──的模式,衝動台灣政治。

當然,最值得期待的,畢竟是徹底回到原點,由民主起點上進行「基進思考」(radical thinking)的「人民主權」路線。這是一條最迫切卻又同時最迂遠、弔詭的「台灣之路」。這也是一條最普遍又最特殊、弔詭的「民主之路」。這還是一條既歷史又未來,弔詭的「命運之路」。

思索我們還能怎麼辦,就是思索藏在諸多矛盾中,似非而是的命運可能性。

【2006/11/30 聯合報】

http://www.udn.com/2006/11/30/NEWS/READING/X5/3626801.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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