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至二十九日,與朱炎、高天恩兩位老師、詩人←弦在墨西哥市參加國際筆會,體會墨西哥市這個古老與現代夾雜,紊亂中有典雅的大城市,尤其是它這個第三世界的身分,緊鄰第一世界最強盛的國家的境遇,讓人特別有種像詹納斯的臉裂解的感覺:一臉看過去,一臉看未來。

前些天已經見識過首都最長的街道,超過四十公里的起義大道。二十八日清晨,和←弦先生漫步市區另一條知名漫長的街道:改革大道。道路的名字呼應這個城市過往的歷史,市容街景呈現出那「剪不斷、理還亂」的現代和傳統糾葛,彷彿激盪澎湃的革命氛圍猶歷歷在目。

沿著改革大道搭三號地鐵造訪特拉特洛克廣場(Tlatelolco),也就是三文化廣場。乍到此地,不知今夕是何夕!它有著前哥倫布時期的原民文化牆垣、壕溝遺址;有被殖民時期文藝復興風格的特拉特洛克修道院;更有著現代化的高樓大廈建築環繞。廣場上一個紀念碑,寫著「1968-1993,向前走!紀念一九六八年十月二日在這個廣場犧牲的伙伴們」。

一九六八年浩浩蕩蕩的學運延燒到墨西哥該是尾聲了,卻是壯烈犧牲。這一年,第十九屆奧運,首度在第三世界國家舉行,十月十二日至二十七日墨西哥將是美國向全球宣示他經營掌控的「後院」的成果。墨西哥自治大學發起拒當美國的樣板櫥窗、虛偽的面具,藉著歐洲學運的風潮,利用奧運箭在弦上的契機,群起反抗總統狄亞茲‧歐達茲的獨斷獨行,要求民主改革,釋放政治犯,修改刑法……。殊不知所謂的民主開放就是鎮壓的大門與路徑。從七月蔓延至十月二日晚上,學運達到沸點,萬人遊行匯聚特拉特洛克廣場,那一夜,槍聲坦克齊發,逮捕驅逐雙管齊下,和二十一年後發生在天安門廣場的學運如出一轍。紀念碑上僅列出二十位犧牲者姓名與年紀,但迄今尚不知多少人成為車輪子彈的亡魂。

一九六八年,墨西哥時任印度大使的詩人帕斯憤而辭職,寫下〈墨西哥:一九六八奧運〉譴責特拉特洛克廣場屠殺是一場令人羞恥憤怒的奧運:「……舉國引以為恥/蹲伏的獅子/蓄勢跳躍/(市府員工/清洗獻祭廣場的鮮血)。」女作家邦妮托斯嘉(E. Poniatowska)也以小說《特拉特洛克廣場的夜晚》凸顯婦女支援學運的勇氣與擔當。一九九三年紀念碑豎起,刻上女詩人卡斯特雅諾(R. Castellanos)當年寫的〈紀念特拉特洛克〉:「誰?是誰?忘了是誰。隔天,再沒有人記得。/黎明的廣場清掃乾淨/報紙的重要新聞是天氣/電視、收音機、電影院/不會更動節目表/宴會上不會臨時要事公告/喜慶不會有片刻寧靜(宴會還是照樣進行)。」墨西哥民謠歌手查維茲(O. Chavez)編寫兩首曲子《紅色的花蕊》、《我們不放棄》錄製吟唱。他曾經執著「記憶比遺忘更堅毅」,認為這些共同創傷的記憶可以不斷傳唱,避免人類未來重蹈覆轍、再次發生鎮暴的血腥屠殺。

查維茲沒有想到一九八九年墨西哥導演豐斯(J. Fons)拍完《血色黎明》紀念影片時,東方這邊的天安門已經歷史重演了。

二○○三年十月,官方資料公布,顯示美國CIA密切參與監視這項學運,並且下達命令,要墨國政府儘速將學運領袖繩之於法治罪,以免影響奧運。去年底墨國政府與自治大學達成共識,決定將特拉特洛克廣場旁現代建築的外交部秘書處改建為紀念學運的藝文中心。

二八年,特拉特洛克廣場四十年後,第二十九屆奧運將在北京舉行,彷彿像波赫士援引的歷史對稱、時間循環論。當一邊已逐漸真相還原,彌補創傷時,另一邊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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