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樣一張臉,在布魯塞爾小巷裡的超大型青年旅館候客大廳,不停打量著我。我於是回看他,候客大廳的燈光略顯黯淡,這是傍晚五點多光景,他的臉不帶感情,沒有太複雜的訊息,只是看著,我猜不透這看的意味,於是照鏡子般單純地回看,或許透出些疑惑的訊息,或許沒有。

我們都在等六點鐘到來。電腦系統出了問題,必須等六點才能確認是否有空房。我約是四點鐘抵達的,聽到這個噩耗也只好認命地將行李寄放地下室儲物間,然後在旅館四處閒晃。但心裡懸著個大問號,實在無心在外晃蕩,於是回旅館。就在我落座的時候,就迎來那張訊息不明的臉。

勾引嗎?看我不順眼?覺得面熟嗎?或者我臉上身上有什麼不對勁……後來我想,那只是野獸看守即將到手獵物的戒備,他也在等房間,等待可以一夜好眠的居所,他必須防備我這個大剌剌闖進來的人貿然搶走他的獵物。

為了化解那種唐突的凝視,我先是轉開臉,若無其事般不予理會。就在我看到許多人退房於是起身詢問櫃檯而櫃檯同樣以六點為時限回答我時,他再度看向我,並且起身移往我身旁的空位,卻依然是無言的凝視。受不了那種僵持,我開口打破沉默:你也在等房間嗎?他說對啊。一開口,整個氣氛瞬間和善起來。

就在我們開始交談不久,櫃檯小姐突然一改原先的淡漠,對著我們兩個說:你們願意分享一間雙人房嗎?我們對看一下,不約而同點頭說:好啊。



這是丹尼爾,一個二十二歲的大男孩。

我們一起到地下室取回行李,一起進房間放行李,一起去附近餐館吃晚餐。

他說他來自「伊斯蘭」,伊斯蘭是個國家嗎?我腦子裡正迷霧一團,他卻不待我釐清,完全不信有人不知他國家,你知道的,對吧?我勉強地又搖又點著頭,心想,你說有就說有吧。如果是伊斯蘭,我知道些什麼?薩依德嗎?而我對薩依德的認識,也只比一個名字再多一點點。東方主義。後殖民論述。知識分子論。中東。以阿戰爭。伊斯蘭教。回教。割禮。宗教戰爭。聖地之戰……而我真的知道嗎?我其實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我傾聽。

他熱烈訴說那個國家的一切,他說什麼都熱烈──那是個美麗的城市,你一定要來走走,你會愛上那裡的,美好的食物,美好的風景,還有美好的人。我是個廚師,剛離開一個工作,不過我馬上找到了另一個,而且待遇比前一個好,這趟旅行回去,就開始到新公司上班了。我也搞團玩音樂,鼓手,我愛死音樂了。除了搖滾,我還喜歡古典,韋瓦第,工作時聽韋瓦第,特別提振精神。

他才二十二歲,卻有一大套自己的哲學,因為讀尼采的關係嗎?或者正因為喜歡思考,所以想讀尼采?他包包裡放著希伯來文版的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我央求他用母語誦念,尼采的話語在他口中像盤彈跳不定的豆子,有牙牙學語孩子的不確定,可能是緊張,也或許並不十分理解那些話語的意義,或者,希伯來文的尼采不適合口傳。

為什麼他們總帶著這麼深奧的書在身邊,後來在巴黎遇到的澳洲男孩約翰,說話聲音低低的極man,彷彿把嘴擠扁把話含在裡頭轉,捨不得全部吐出,有些話音無法辨識。我起先以為是自己英文不好,只聽得懂一半,確認後才知道是腔調,後來看《斷背山》,就是希斯‧萊傑那個腔調。他是澳洲某大學的文學碩士生,二十六歲,正在撰寫的畢業論文是一部長篇小說,他帶著傑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的《Dr.Eye》。傑克的成名作《在路上》(On the Road)。典範在夙昔,踏著前輩的腳印前進,試圖找尋相似的人生景觀。那麼我這一趟要找什麼?讀尼采的丹尼爾,他追求的又是什麼?呼大麻、玩搖滾樂、尋找極限、宣告上帝死亡嗎?可他又如此以身為猶太人為榮,我還記得他說自己是猶太人的表情,不能不說是帶有驕傲意味,或許也有一點試探,畢竟對一個陌生人,你不會知道他信仰的神跟你一不一樣。更何況長期處於多重宗教力量拉鋸征戰的區域,難免對異教的敏感度更高些。再三重複「我是猶太人」之後,見我並無激烈反應,他進一步說明,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成為猶太人的,母系傳統,你必須有個猶太母親,才能是猶太人,父親是猶太人也不行。所謂被選民,怎麼能不驕傲?●

從餐廳回到房間,他便戲劇化地說,我受夠布魯塞爾了,這狗屎城市。建築大得疏離冰冷,人也顯得毫無溫度。找旅館又碰壁,好不容易才能併房同住。去洗衣服,烘衣機故障。濕答答一堆衣物,等著發臭,他恨不得馬上飛離這個狗屎城市。我建議他把衣服暫時晾在房裡吧,衣架、窗台、書桌上,四散著他花花綠綠的衣褲,潮潮的廉價洗衣粉味瀰漫在房間裡,這是旅行的味道。

見他諸事不順,衰運當頭,兼且悶悶不樂,於是我拿出阿姆斯特丹沒用完的大麻,問他要用嗎?他眼睛登時一亮,咧開嘴笑了,不無欣悅地說,他長期跟大麻相伴,大麻是他的好朋友。於是我們各呼了幾口,他呼起大麻來有一種貪婪的急迫。我們躺在各自床上看電視播放的美國影集《ER》,他說他在家鄉很討厭這影集,可在這裡,一切都可以忍受了。我們各自沉進身體的鈍重裡,窗對過是一棟超大型立體停車場,明亮的日光燈管迸射出刺眼白光,穿透窗照進來。不一會兒他說,我們下樓找人吧。

我跟著他到了交誼廳,陪他玩起我從沒玩過也一點興趣都沒有的撞球。他邊熱心教我,邊帶著點表演性質地打球,兩眼不安分地打量四周來去的女孩。有個澳洲女孩突然舉起一杯咖啡問誰要,丹尼爾藉機過去搭訕,並邀女孩加入球局。女孩的球技不俗,甚至好過丹尼爾,我順水推舟說要出去散步,製造機會給他,也好開溜。

沒想到女孩終究拒絕了他,連去喝一杯都不肯。



我因此特別記得他隔天一早刮過鬍子後的自信表情,那是向之前的挫敗反撲的表情。刀削似的高聳五官,配上中東人濃密的大鬍子,確實讓他硬是多了好幾歲。把鬍子刮乾淨,看起來年輕,他顯得很滿意,深信這樣就不會再被女孩拒絕了。二十二歲純真又世故男孩的簡單邏輯。

也不知道為什麼,才過了一夜,他就改變主意,不再那麼嫌惡布魯塞爾,決定多留一晚,我們理所當然繼續併房,到櫃檯要求續住。

關於布魯塞爾,我擁有的只是一張朋友Y隨手畫在便條紙上的簡略地圖,因而布魯塞爾之旅便簡化成逛樂器博物館、皇家美術博物館(Royal Museums),還有到法國餐館吃一頓淡菜大餐。

查看丹尼爾的旅遊指南後,我們決定先一起去逛樂器博物館。各式樂器擺在面前,無人彈奏實在看不出趣味,只見丹尼爾像逛超市一樣步履匆匆,一下逛完兩層樓。我見四周其他遊客,頭上都戴著耳機,決心改變策略,回到入口處櫃檯索取耳機。耳機異常先進,一旦進入設定好的區域,便自動感應奏起該樂器樂聲,看著樂器聽著樂音,一切才顯得有了生命。當我領略這樂趣,要跟丹尼爾分享時,他已經逛完,在入口處等我,我問他要不要借個耳機重來,他搖搖頭,逕自往下個景點去了。



天色像墨滴滴入水中,煙霧狀的灰濛逐漸擴散開來,整個世界壓著一層灰,直到一處大公園,噴泉噴出一道道紅色水柱,泥灰的城市才染上些許顏色。

我要去找朋友推薦的法國餐廳,卻又不知所在,嚴重迷途。透過路人跟地鐵的幫助,才回到大廣場附近,沒想到驀然回首,那家尋尋覓覓的餐館就在燈火闌珊處。大廣場後方的美食街上,到處是賣海鮮的海產店,各式海產擺在門口迎賓,張牙舞爪的龍蝦、緊閉心扉的貝類,服務生一律白襯衫黑背心黑領結,站在店門口迎賓送客,濃濃的法國風。

回到旅館,丹尼爾在房裡悶悶看著電視,聽我說起剛剛到高級餐廳吃飯,他似乎也不見艷羨。我提議這最後一晚,出門喝兩杯吧,他欣然應允,立馬起身。

只是老找不到合意的酒吧,太冷清的他不要,太貴的喝不起,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塞滿年輕男女的店,推門進去,轟然樂聲震耳,煙霧迷濛了人們的臉,在擁擠的地方找到座位,一邊是連成一條的長沙發,一邊則是圓木椅,我選擇稍具獨立性的木椅,坐在沙發上的丹尼爾,跟兩旁的人靠得好近。他很和善跟坐他右手邊的女孩搭訕,穿著火辣的女孩禮貌地回應幾句便不再多說,可憐的丹尼爾,獵豔再度失敗。我身後有個小舞台,台上輪流跳上年輕男女,扭腰擺臀,各展妖嬈。音樂喧鬧得無法談話,我與丹尼爾對坐相看,偶爾四下打量,低頭啜飲,他很嫻熟點了特調雞尾酒,我則是一杯小啤酒聊備一格。

眼看他酒過三巡,我才把一杯啤酒喝完,他要我再點一杯,因為在他的國家,離別前一晚一定得喝個不醉不歸。



冷雨綿綿下著,我們邊提笨重行李邊打傘往火車站走去,狀極狼狽。火車站裡亂糟糟地人來來去去,確認半天時刻表,才發現這裡不是我要去的車站,就在我一團混亂之際,丹尼爾靜靜坐在行李旁等著,他似乎還沒拿定主意去哪裡,柏林太貴,他想改去柯隆,可又沒那麼積極,也許曾動念跟我一起到巴黎,只是我沒有開口邀請他。我們留下彼此電子信箱,他要我一定到「伊斯蘭」玩玩,我也力邀他有空到台灣。

臨別之際,他很帥地說想說些場面話為這段邂逅畫句點,大人樣地說,很高興認識你,記得寫信給我。

我笑了笑,原想跟他擁抱,卻終究什麼都沒說沒做,只是轉過身,向開往巴黎的列車跑去。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6/new/nov/16/today-article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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