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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蹲踞牆腳,用一柄小圓鍬在牆根土地上出力挖掘,發出「喀擦」、「喀擦」刺耳的聲音。高牆投下的陰影籠住他,而前方的綠草茵閃耀靜謐陽光,在大銀幕上歷歷投映出來。

不一會兒,老人捧著掘出的玻璃碎片幾塊,走向鏡頭。我們看到這個頭頂已禿、白髮一圈,卻相當壯碩體魄的老人,用手指頭撥動那些呈三角形、稜形的玻璃碎片,一面解釋說:這道牆毀於大火之前,是父親開照相館的所在,這些碎玻璃片,相信有一部份乃當年用來塗布感光劑的硬式底片……。

老人是愛沙尼亞的紀錄片導演法蘭克.赫斯,出現在自敘體的電影作品裡。之前,片子詳盡的呈現過他童幼時代的照相,以至七十歲動第二次心臟手術的全部過程(那顆在開敞的腔膛中不停鼓動的心臟影像,令人悚然),畫外音卻是平靜時而優美的自述……

法蘭克.赫斯輯成這部自傳「靈光乍現」隨興流轉,畢生的紀錄事業使老導演的影像材料不缺。還有平常慣用Leica拍下的靜照。我們看到他妻子罹癌臥床的最後幾個姿影;也看到丈夫為她年輕時拍下的裸照。

我想:倘設自己要收集畢生的圖像,各階段的材料能否也如此適份?

譬如:出生地上海的童幼時代,就十分貧乏。記得二○○三年由老鄰居帶我爬上立交橋的階梯,指著現已闢為長型公園的綠地,說:那就是你出生的「浦東大廈」遺址啦,一九九四年給人工爆破清除掉了呀……

成年後我的照相也許略有一些,但童少時期及家人的上海時代,確乎只碩果僅存一張「闔家歡」,餘皆浮海來台的時候拋置原居地了。至今我仍難想像,大遷徙時會忘記帶走家族記憶全部的相簿,那是怎樣的一家人?

家族照

家族現下所存留最早的一張闔家歡照相,是布紋紙面,四緣切成華麗花邊,成米黃色底的黑白照片。約莫十二吋,家族每個人都修飾得眉清目秀,寬闊的底邊上浮凸「王開照相」幾個字,以及譯音的英文花體草書做成了裝飾。

所稱「家族照」也只是父母親一代以降,兄妹七人的留影。記得是一九四八年或四七年的上海,「王開相館」乃當時滬上極富盛名的攝相館,大約名人、豪門總在此留影,窗櫥所列排的樣張,莫不令人肅然起敬的人物。

記得攝影約定的那天早上(其實預約是下午三時進場),家人就忙呼選衣服、穿衣服梳裝,那時九歲的我,「飛機頭」就由別人梳成的。從相片留下的影跡看起來,那一日的狀況是這麼樣:

父母親各坐左右擱著的洋式、有背靠把手的座椅,中間夾著我們兄妹七人,分前後兩排站立。父親西服革履,些微發福,戴著金絲邊眼鏡,客觀看不出其職業為商、公、學(那溫雅的微笑,較近學界中人);母親著高領旗袍,那錦緞亮出華貴光芒,髮式綣熨,頂上吹成蓬鬆高高的聳起。臉龐雖不無笑意,但眉眼間難以讓人感覺真正的輕鬆。

三位兄長站後排,連同前排與三個妹妹並立的我。一律制服似的「青年裝」,小翻領露出內裡的襯衫和領帶,看似外套的樣子,平口下襬垂在外面,但雙袖是扣緊的,下配長西褲,或者有些工人裝「藍領」的味道,卻以土黃色斜紋布料作成。那是由長雇家中的女裁縫師徒倆兒量身製作。因為裁縫固定領月錢,全家人無論什麼夾襖、單褲,包括「雨衣」在內,一概剪布回來縫製。大約「中式」才是她們師徒所拿手,這回出現在照相上的四套大小不一的「青年裝」,樣色雖是指定,但穿在兄弟們身上沒有一個挺括的,大約肩胸之間尺度不容易拿捏好。

我梳著飛機頭的小臉,鼓凸凸的眼睛從略低頭的姿形上,瞪視著前方-想是我誤解了拍照時指導者的調整用語。最不進入情況的表情者,當數三兄了,他半啟唇口,露出缺損的半顆門牙,頭髮因半長不短無從梳理,而有一小撮翹豎起。

大妹則十分亮眼,圈點花色的背帶褲,兩股長辮子掛垂前胸;黑而圓的眼眸嵌在高廣的額角之下,活脫一個上海小女童模樣。二妹則看得出的聰慧與憂鬱,(此特質延續她終生);小妹尚幼(約莫三歲),因為嬌寵的關係,衣裝和表情完全一副吃奶孩子樣相,照片上幾辨不出性別來。

那張合照曾經放大配上描金的闊厚彫花鏡框,(猶如油彩畫框的樣式),往昔懸掛在上海吾家體面的廳堂壁間,照相裡母親織錦的旗袍、雙親座下巴洛克式的扶手椅;也與廳堂上的家具十分相襯。但是次一年,舉家離開上海的時候,似乎已經預知未來不會有適配的廳堂,於是將它永遠留在那壁間了,只帶上原寸的樣張。

今早-半個世紀以後的這一天,我特為凝視這張最古久的家庭合照,悚然驚覺:影中九人之中的五人,已溘然辭世了!

那張在相館攝影棚拍的九人十二吋照片,兄弟姐妹各自獨立成家之後,重新翻拍,洗成五乘七的「分靈版」,由各支派保留一幀,作為家族一九四九年之前歷史圖像的全部了。

想起我那聰慧多病的二妹,她早逝之後,我們原想保留她最後的通信-她以赤子之心勸慰在監的服刑人自信、向善。然而,母親卻說:逝後隔日,即央人丟棄二妹在世所遺留的一切了。

那位愛沙尼亞老導演法蘭克.赫斯,此回在台北國際紀錄片雙年展放映場出現,與觀眾作短暫對談的時候,一位觀眾問:為什麼在影片中看到大量過去片子的段落?

老導演說:我們生命的「今天」,乃過去一切的延續,倘不時時回顧,「今天」的我,即不俱意義。

城市圖照

就城市的圖照集來說,我手上收有紐約、新加坡、香港、東京的和上海的,時間都幾與照相術發明的歷史等長,總在百年以上。最近中國大量出版了城市的舊照片集:有西安、北京、南京、天津,當然也有上海。由幾個重要的圖檔收藏館的提供(著名的有: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上海圖書館等)。畫質不壞,那印刷的暗茶色調,常讓我閱看時想到自己那第一張全家福合照,並非因為古舊而泛黃,其實是特意以那種色調沖印出來,是四○年代以前一度的「時尚」。

現在從出版的舊照片冊裡去檢索,時代的真實感是十分稀薄,奇怪的,倒有有一股幼時矇昧不快的氣味,那被壓抑的侷促之感。

手邊這部出版的老相簿序文上寫:

「在一座城市裡住的時間再長,也仍是『檻外人』,因為在之前、之後,這城市都一如既往,好像從來不曾有過我們一般。更不要說,即便在我們有生之年,經歷的、看到的、聽到的,也實在是那麼有限。」

第一次旅行重回上海,打開旅店房門,即見窗台白紗簾隨風飄揚,走過去伏身探外,見一幢幢西歐式的古老洋房,圍在各自的庭院間,使我油然跌回童幼的記憶裡。

建築物的樣式存在久長,是人們對「都會形象」的共同記憶,以是翻舊照的時候,總先從各式街景中去找尋腦海中相符合的景致。我呢,會一頁頁特別翻找那幢呈八字形展開的舊廈,基座甚廣的建築物,兩側據說為了利用朝南方向,以適應上海的氣候條件,而左右內折成角度。若干年前,我曾在底樓用過至今不忘的晚餐,那清冷蕭條、侍者白衣已舊去的印象。我看過在不同年代的留影上,這幢褐黃色建物四圍的風貌迥異,更久遠的老相片裡,它的後邊仍是一處舊式河港,之中帆船壅塞,且紛紛舉著撈魚的兜網。

上個世紀四○年代的老照相有一幀:

畫面中心為眾人圍繞成一個圈子,一隻穿了背心的小猴兒,脖上一條細鍊通往牠主人的手裡緊捏著,是個形容枯槁的北方漢子,常年的日曬雨淋,使他的一張臉,看來充滿抵擋戶外酷虐的力量。他的雙手同時還握著一面小堂鑼和敲鑼用的板子。這裡肯定是舊上海的一處街角,街坊和過路人團團圍成看表演的圈子。根據經驗,一會兒之後,這人圈會忽兒擴散開去-當表演告一段落、藝人向觀賞把戲的人們討賞的時候……

從照相裡的人眾,分別去觀察他們的衣帽和樣態:那是一張以略高的視線攝得的相片,此刻的我,也像似貼靠二樓窗台去看街頭的他們。通過圍觀者的頭頂,看那些髮式、帽子、肩背、肚腹和腳下的穿著,一些閒人、帶東家孩童的娘姨;懷抱嬰囡的婦女等等,引領我回到歷史中的那個年代……

上海照

我凝視前輩攝影家張才半個世紀前拍下的上海照片,吃驚的感覺與我這幾回的上海旅行印象多麼相近!那蹲踞馬路轉角的攤頭小販;錯身而過的西服中產者、閒步的西洋人夫婦、在此討生活的鄉下人,與印刻在我記憶裡的上海街景完全一致,那既是半世紀之前,也是當下的上海圖景!一張有高聳白框帽子、黑袍服的三個外國修女嬤嬤,行過連幢石庫門前,一個赤膊穿吊帶褲的小男孩噘嘴仰看……在張才的照片中,甚至那人行道邊緣的弧形角度、法國梧桐的長相,一切都召喚出我幼時的記憶,近年來我從無數的上海舊照相閱覽過來,竟唯獨保存在張才的舊底片中。

是因為攝影家當年抵到上海正是我出生的一九三九年嗎?當然彼時的張才,已是自東京學習過且熱愛攝影、擁有一架萊卡相機的二十四歲青年了。他驚奇的發現這個充滿矛盾與不平衡的遠東大城,精緻先進與黑暗落後並存,於是他睜開鮮銳之眼不停的選擇與記錄:襤褸的乞者牽著相依為伴的狗行過;著高跟鞋的洋女士牽著她的大狗走向洋樓華貴的牆圍前邊;巨幅廣告上雪花膏美女,賣棉花和生絲舖裡的小學徒正翻閱一張小報……。

這些畫質彷彿由細緻的炭墨筆調所聚合成的紀錄,直到一九八九年,張才以「一九四二﹣一九四六.上海」為主題,在台北「夏門攝影藝廊」公開展出。那一回也是我初回面對這位前輩與他的上海時期作品,此時並未想到我倆之間的「上海緣」:一九三九他抵到、我出生,而他一九四六年返回台灣故地,而我則晚三年後的一九四九年初抵台北。

這第二回「個展」離張才第一回台北中山堂「個展」,已是整整五十一年後了。在影展場上,攝影家高窕的身形開朗隨和,講話時的聲音宏亮,旁若無人的氣慨,雖然已是七十四歲的老人。

在熱心的女攝影家周本驥為我們正式引介之前,多年來我對前輩張才的認識,不過是偶或在衡陽路頭「福德照相館」露臉的老闆而已。前此,因為朋友間接的關係,已在一個攝影現場認得他的哲嗣張曙光,從傳記的附錄相片裡,不過是個隨雙親渡滬的小男童而已。

「老人的最後一段旅程,選擇了上海,」傳記作家蕭永盛寫到:「南京東路上熙來攘往的大馬路上,老人蹣跚無力,夫人張寶鳳在身後,隨時扶持他。老人嚴?的臉,像忍受著病痛,抓緊相機,又忘我地找尋著。」在那本出版傳記的豐富畫頁中,果然有一張同行傳記作家為他拍下的照片:張才眼鏡框推到前額上,線衫衣領翻高,頸上懸掛長鏡頭的中型相機,而筋脈畢露的枯瘦雙手緊握135厘米單眼相機,而面容肅然到堅忍的表情,一輩子操持而此刻深陷的眼窩隱含光芒。

在老人溘然長逝十年後的這一天,後輩的我,為了他身後又一回的上海主題影展,而預備著演講稿的時候,愛沙尼亞老導演的話語;童幼時代闔家歡照片;以及許許多多舊時的老照相,紛紛湧進我的胸臆間,一時之間好像領受了許多前所未悟的、有關生命的奧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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