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小姐先生:又是文學獎揭曉的日子。詩、小說、散文分類已成固定思考模式。最近讀了一本以詩與評註形式寫成的小說,也許能給台灣大大小小不同的文學獎,一點不一樣的想法。──作者


二十一世紀的小說讀者,即使經過米洛拉德‧帕維奇《哈札爾辭典》,以字典辭條註釋形式寫成的小說;馬丁‧艾米斯《時間之箭》,以錄影帶倒帶逆轉形式從棺木寫到子宮的小說;馬克‧薩波塔《第一號創作》,一百五十張撲克牌構成隨機取樣不裝訂的小說;伊塔羅‧卡爾維諾《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印製廠裝訂錯誤造成許多不相干短篇組成的長篇小說;亞瑟‧伯格《一個後現代主義者的謀殺》,借用謀殺探案外殼其實四處夾帶文藝理論的小說;唐納德‧巴塞爾姆《白雪公主》,安插是非題、選擇題、簡答題考試卷的反童話小說……依然對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幽冥的火》充滿新鮮好奇。

《幽冥的火》是詩人謝德寫的九百九十九行「英雄偶句體」,它不被歸納為長詩,在於這首長詩還有學者金波特寫的序文、評註與索引。納博科夫在撰寫此作品時,曾花十年時間翻譯普希金《猶琴‧歐尼金》,結果譯出正文兩百頁,全書兩千頁,譯者註解占掉十分之九的奇書。光是「決鬥」一辭,就註解出決鬥的由來與各種演變,以及每個階段所透露的背景意涵。《幽冥的火》的九百九十九行長詩剛好也占全書的十分之一,不能忽視兩者的關聯。

除了形式的難解,《幽冥的火》打從書名就是謎團。它出自莎劇《雅典的泰蒙》第四幕第三景,恨世者泰蒙發現金礦時的台辭,太陽的光偷自海洋,海洋的光偷自月亮,月亮的光偷自太陽。原創詩人謝德可說是「太陽型」的人物,註解者金波特則是「月亮型」寄生者。不過,《幽》書向來很難單一解釋,通書籠罩著多義與曖昧。不如說,《幽冥的火》是一本燭照亮度不夠的書,你永遠只能在月光下閱讀它。你總是無法一眼就看清楚它,因此,每一次重讀,就像第一次閱讀。

《幽冥的火》不像《羅麗塔》那麼容易入手,這兩本小說分居「藍燈二十世紀英文百大」的第五十三與第四名,讀者起碼得經過一些關卡,比如彷自亞歷山大‧柏蒲的「英雄偶句體」,詩人謝德生前在學院任教的研究專題。那九百九十九行長詩,評者譽為有羅伯‧佛洛斯特的風格,倘若以納博科夫自己的品味評等,也許他更喜歡步愛倫‧坡的後塵。

為什麼以長詩與註解形式發表的作品是「小說」?讓我們來推敲它的情節。虛構的美國大學城阿帕拉契亞的紐懷,一位叫謝德的文學院教授,在臨死時以「預知死亡記事」心境寫下四個章節的長詩。他的鄰居,同樣也是文學院教授金波特,徵求遺孀同意,替謝德長詩寫序言、評註與索引以便問世出版。易言之,這是一本描述詩人死後出版遺作的小說,以「四個篇章長詩加註解」詩集形式問世的小說。

粗淺看來,謝德的詩有感於女兒自殺夭亡,引發他對童年、病痛、寂寞、審美種種人生意義的探索。金波特為何那麼熱心促成謝德詩作的出版發行?因為他殷切期待,謝德會把他寫進詩裡,金波特曾經仔細透露他傳奇的身世給詩人鄰居。早在二十年前,金波特就曾把謝德的詩翻譯成冷珀文,他很看重這位惺惺相惜的知交。

沒想到金波特看到的詩集,完全不是預設的樣子,他根本不是謝德所要書寫的主體。於是,金波特以九倍於謝德的篇幅,除了詮釋謝德創作心境,更大量導入自己的身世,成為詩集「青出於藍」的主角。這詩集卷首放了一段隱晦的引言,來自包斯威爾所撰寫的《約翰生傳》。包斯威爾在向約翰生介紹蘇格蘭的山光水色時,便偷偷把自己變成傳記的另一個主角。

金波特的野心不只像包斯威爾,恐怕更接近委託莫札特創作的薩里耶利。彼得‧謝佛的《阿瑪迪斯》,薩里耶利扮作黑衣人向莫札特索討為亡妻而做的《安魂曲》,沒想到莫札特寫的是自己的輓歌。在那齣戲裡,莫札特的個性與生平,都藉由薩里耶利口述,我們看到的莫札特,全都經由薩里耶利篩選與裁決。他想讓我們看到怎樣的莫札特,我們就看到怎樣的莫札特,除了他不能更動莫札特的五線譜。

金波特也是個嫉妒者,他不及謝德會寫詩。他也想讓讀者從自己的眼中,看見經他篩選與裁決過的謝德。不,他的野心遠勝過薩里耶利,金波特說謝德的詩難懂,因此讀者應該先從他的評註讀起,這樣才能通透詩意。當讀者以評註為本時,金波特便主宰了全書敘述的龍頭。薩里耶利只是迷惑,那樣個性的莫札特,怎能寫出那樣的天籟?他還沒想到要取代莫札特的地位,金波特想整個霸占謝德詩集的詮釋權。

謹慎的批評家跳出來了,你可不要單看表面上的結構,這書還有另外一種讀法。你果真相信謝德能預知死亡,而且就在第九百九十九行完成後,滿足地離去?他畢竟是遭人槍殺,而不是自殺。有沒有一種可能?謝德在詩作完成後,虛構自己的死亡,還虛構一個瘋子般的金波特。這在文學理論上叫「異化」,作者蓄意與自己的作品拉開距離。雖說這是上個世紀六○年代美國文壇常見的手法,但謝德師承的柏蒲,早在十八世紀初的《愚人之王》諷刺詩,就用過類似手法。《愚》詩也是用英雄偶句寫成的四卷體,同樣設有一位虛構的批評家,為詩句寫意見紛歧的註解與滑稽的索引。

從金波特眼中,我們看到謝德的才氣與遭遇,至於金波特是怎樣的一個人?扼要說來,他是素食者、男同性戀、因焦慮失眠看精神科醫師,顯然創作年代的「政治正確」不同當前。最重要的身分,莫過他是冷珀被罷黜的最後一任國王,逃到美國東部一所大學任教。至於殺謝德的兇手,作者也留下兩個線索。金波特認為刺客是要來殺他這個流亡餘孽的,另一個說法是謝德的冤死不是因為冷珀,只因為他長得太像金波特的法官房東,那個判人重刑而遭尋仇報復的法官。

納博科夫常被歸類為黑色幽默小說家,他調侃金波特藉助名家著作加註或寫評成名,毫不避諱自己與普希金的關係。甚至有評家認為他對美國當代教界與文壇的辛辣諷刺,頗有史威福特《木桶的故事》真傳。納博科夫的父親是法官,他在一場暗殺中遭到誤傷身亡,右翼保皇派原本要殺的是另一名政敵。納博科夫自己曾流亡二十年,冷珀當然更無法離開帝俄這個指涉。

納博科夫灌注在這部作品的指紋真跡,還有他特殊的兩種寫癖,關於草木鳥獸蟲名的寫癖,關於填字猜謎的寫癖。納博科夫畢生不倦於研究蝴蝶與填字遊戲,他曾長期主持報紙填字遊戲的專欄,也曾當過哈佛大學比較動物館研究員,有新品種蝴蝶依他的姓氏命名。他那追根究柢洋洋灑灑的性格,明顯表現在金波特無法控制的出軌離題評註。有時你真想追問,瘋子金波特那些詭異的評註意義在哪裡?但納博科夫煉金術的文字火候,又會讓你迷惑,探問蝴蝶身上的美麗斑紋,意義又在哪裡?

評家公認《幽冥的火》是自喬伊斯《芬尼根守夜》以來,形式最創新的小說。納博科夫巧妙設計金波特這個角色,讓後現代一些特色,支離破碎、自言自語、誤讀、後設、拼貼、反體裁、顧左右而言他,成為自然甚至是必然。更加難以想像的是,有人竟然能夠讓「詩」跟「評論」談戀愛,生出「小說」這種史無前例的混血兒。

現在的文學獎習慣分「小說」、「散文」、「詩」三類,納博科夫似乎有意要打破這個框架。納博科夫有如迷宮中孤獨的帝王,統御他無疆界的文類版圖。我彷彿遠遠看到,謝德與金波特像兩面相對而立的鏡子,中間一支薄弱搖曳的蠟燭,幽冥的火在水銀與水銀中間,相互投射無窮盡的九百九十九次。閱讀這本小說,曾讓我由愛生恨,恨生難捨,難捨生滿足,滿足又生愛。就像九百九十九塊大拼圖,每次在你完成四五百塊碎片拼貼之後,頭痛,難以終止,心痛,無以為繼。納博科夫考驗你,凌虐你,嘲笑你,讓你因痛而快,原來這是他取悅你的方式。

http://www.udn.com/2006/9/30/NEWS/READING/X5/3538956.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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