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景遷、聽史景遷,我們應該思考、感慨的是:為什麼台灣這個社會,少有認真而傑出的「文化轉譯者」?台灣變得如此淺薄貧乏,一個問題不也就出在我們缺乏《紐約書評》,缺乏史景遷式的學者,將各種複雜陌生的心靈,各種文化文明經驗,轉譯灌注進我們的現實生活裡?

有些書是不能翻譯的,並不是出於語言功能障礙的原因,而是出於語言的目的。

例如說哈金用英文描寫中國社會經驗的小說,哈金用的英文,是一種明顯帶有異國風味的英文,遲疑、猶豫、溫吞、彷彿一直找不到對的詞彙,更找不著對的文法和語句。哈金小說的力量就在英文和中國經驗間的隔關、落差製造出比對的效果─中國經驗欲語還休,怎麼說都說不出,說不對的效果。

不是譯者的錯,哈金小說一旦翻回中文,尤其是越流暢自然的中文,就變得平庸無比。因為語言落差原本存在的陌生感消失了,同時也就消失了小說那股「努力訴說無從訴說,不該被聽說的悲劇經驗」的掙扎。

又例如史景遷(Jonathan Spence)寫清朝康熙皇帝的那本成名作。同樣不是譯者的錯,這本書用白話中文翻譯,可能會讓人覺得時代錯亂,不倫不類;可是用文言文或文白夾雜,用近似康熙皇帝自己使用的語言來翻,卻又失落了史景遷原著最核心的精神。

那就是揭開隔閡一個中國皇帝和現代讀者之間的幛幕,排除掉那種非常接近舞台表演的成套儀式,擺脫臣子們俗濫恭維的描述,吹散權力賦加的煙霧光環,去探測、去表達康熙皇帝的思想、感受,他作為「人」的那部份內容,或者說:「先作為人,才作為皇帝」的生命意義。

■人的感受

史景遷是個了不起的譯者,他的每本書都是驚人的轉譯傑作。他不祇將眾多中文資料翻譯成貼切的英文,更重要的是他悉心經營一套套氣氛、環境脈絡,讓藏在文件史料背後的意義,轉換成能和現代西方讀者的心靈語言。

把史景遷寫的康熙譯回文言文,等於是又重新把康熙關回那個文言文系統所架構的牢籠裡了。史景遷當年耗下大量時間,在霧峰故宮翻閱宮中檔,他能讀穿奏摺、起居注,讀到康熙的內在世界,正因為他帶著兩隻「陌生」的眼睛,而且他一直敏感意識到:該如何將這些資料譯成,譯回「人的感受」呢?

在一個意義上,史景遷作為中國史研究者卻遲遲沒有「進入狀況」。和前代、同輩漢學家相比,史景遷似乎從來沒有完全被中國古代世界給吸納進去,他研究的對象沒有化成意識上的習慣,使他可以安穩、舒適居住其中。

一個「進入狀況」的研究者,會將那個時代那個社會的許多條件,視為當然,不再驚訝,也不再需要解說。研究者與研究者間彼此溝通用的專題論文,站在這種「進入狀況」的基礎上。彼此假定有很多事是不值得,不需要說明的,很多事是既成既予的背景、前提,於是論文只討論背景之上需要深究的細節問題。

「進入狀況」的研究者,一定忽略那個時代那個社會最普遍的現象。對於歷史情境下最能夠為現代人所領受、了解的部分,「進入狀況」的史學家傾向於視其為「太簡單」、「太無聊」的題酎,他們每天都浸淫呼吸在這些普遍條件下,有什麼好多說多研究的。要有挑戰性,一定是特殊的「突出」的問題,才值得投注心力去追索。

史景遷時時刻刻活在當下,意識到當下。一個歷史研究者,必定要「進入」他研究的對象,可是史景遷更感興趣於如何「出來」,如何把他研究的那些中國人、中國生活、中國心靈,帶出來變成當代美國學生、美國讀者能夠理解的東西。

■「個人性」或「個人關係」

史景遷寫康熙,為的是向一般美國人「呈現」一位中國皇帝。在他的書寫中,有著濃厚的「個人性」或「個人關係」。他必須先取得一種對康熙這個人的「人對人的理解」,才有辦法轉譯康熙所思所感,然後他還要發現甚至發明一種語言、一種語言形式,將康熙妝點成當代美國讀者能夠同思同感的對象,進而邀請這些本來與中國皇帝隔閡千里萬里的讀者,也能建立起與康熙間的「人對人的理解」。

史景遷最深刻、最驚人的能力,在其「同理心」(empathy)。他隨時帶著同理心,而非任何其他史學理論架構,與史料相處。當他研究康熙,他讓自己進入清朝皇帝的心靈,用清朝皇帝的眼光來看待世界。當他研究太平天國時,他就轉而化身成半文半野的革命叛逆者,從他們的悲喜去解釋他們的行為,而不是光只記錄他們的行為,或只從社會結構階級原因來分析他們的行為。當史景遷研究現代中國革命時,他又搖身一變讓自己成了充滿浪漫夢幻與英雄主義使命的知識份子,用他們的現實經歷來整理「大革命」意義。

與這種「同理心」相關的,另外還有史景遷開發歷史語言的能力。史景遷寫的英文,當然是好英文,但他的英文不僅止於好英文,他的英文有著足夠彈性,能夠承受一定程度的陌生事物,像留其陌生質素而不至於毀壞了行文的流暢可讀。像賽珍珠那樣的英文,使得中國農民一個個都成了美國鄉下人,就失去了內在的「中國性」。可是如果用其他漢學家慣用的那種「結構化」的英文來寫的話,中國又被高度疏離了,純粹成為知識對象,不再有心靈與心靈呼應的可能空間。史景遷的著作避開了這兩端弊病,看他寫來似乎輕鬆,但其實這種風格的形成,絕非易事。

■風格家

史景遷是個「風格家(stylist)」,不只在文字上,也在學術性格上。他對自己的風格充滿自信,也始終堅持。將近四十年的教學著書生涯,史景遷幾乎不曾被史學界來來去去的潮流動搖過。這又是一樁表面上看不出來,骨子裡了不起的奇特成就。史景遷似乎從來不焦慮,既不焦慮自己選擇的研究對象太冷門,不焦慮自己的作品沒有堆積夠多的「深度」,也不焦慮自己寫作歷史的方式跟得上跟不上潮流。

實證史學勢力還很龐大的時代,他就敢於嘗試用第一人稱寫康熙的獨白。早在「底層歷史」、「小人物歷史」等術語名稱出現前,他就不客氣地以一個甚至沒有名字的婦女當主角,寫《王氏之死》。後現代史學鬧得不可開交時,他不動聲色寫《胡的問題》(The Questionof Hu)

,大大方方游走在客觀材料與主觀猜測之間。

這些書一以貫之的,是史景遷的史學「風格」。一種建立在普遍、常識性心理原理上,對歷史人物進行剖析的風格。廣義來說,史景遷最好的作品,都是「心理史學」,然而「心理史學」對史景遷而言,是一門史家技藝,而不是一套方法論。他的「心理史學」不直接牽涉社會科學的心理學研究,也不牽涉艾瑞克森(Eric Erickson)以降的方法論爭議,他的「心理史學」只存在於他的史學實踐中,無法和實際的歷史敘述、歷史呈現切分開來。

史景遷和學院中國史研究,一直保持距離。雖然在常春藤名校耶魯大學長期任教,史景遷對於大學部學生的影響,顯然遠超過指導博士生。這種結果應該不令人意外,畢竟在史景遷的史學中,有一種「前方法論」,甚至「反方法論」的傾向,他做研究寫史著的態度,很難整理成可被吸收、襲用的一套套「方法」,或者該說,就算他有「方法」,他也沒有「方法論」,他的史學風格,本來就是只可意會無法言傳的。然而不幸地,這個時代學術傳承,講究的偏偏是「可以言傳」的部份。

■中介角色

史景遷不積極加入學術論述領域,或許還有一個更根本的理由。因為他最感興趣的,畢竟是「轉譯」。將感受,經驗從這裡搬到那裡,將本來是這個歷史脈絡下產生的經驗、感受,轉換成讓那個歷史脈絡下的人也能明白透悉。他喜歡這種中介角色。

漢學、中國學內部的人,講同樣一套學術語言,只講一套語言,史景遷沒興趣,也講不好。他需要至少兩套彼此陌生,甚至隔閡的語言,讓他穿梭出入其間。

我們不應該因為史景遷研究中國歷史,就將他劃歸在漢學家、中國史研究者的範圍內。史景遷的真精神、真身分,毋寧地較接近《紐約書評》而遠離《亞洲研究學報》或《通報》。

史景遷經常為《紐約書評》寫稿,在那裡,他和其他《紐約書評》作者做的是另一種轉譯工作─把學院學術知識譯成一般知識好奇者能夠理解的概念、故事。他顯然非常樂意搭這樣的橋樑。

讀史景遷、聽史景遷,我們應該思考、感慨的是:為什麼台灣這個社會,少有認真而傑出的「文化轉譯者」?台灣變得如此淺薄貧乏,一個問題不也就出在我們缺乏《紐約書評》,缺乏史景遷式的學者,將各種複雜陌生的心靈,各種文化文明經驗,轉譯灌注進我們的現實生活裡?沒有轉譯者,我們就被封閉關鎖在自己有限的語言、感受與經驗中,越活越狹窄了。

史景遷的史學很難學習、很難模仿;但是他作一個轉譯者的精神與努力,卻是任何人都可以學習、模仿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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