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今的英美漢學界,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可說是地位最高、著作最豐、中文譯本最完全的學者,恐怕只有任教於柏克萊的魏斐德(Frederic E. Wakeman)能與之相比。史景遷在美東,魏斐德在美西,文采著作,俱相輝映,不過史景遷的作品趣味不同於魏斐德,更不同於大多數的歷史學者。出入史料,觀點特出
對於以中文為母語的讀者,史景遷的作品時常引起的反應是:「這個外國人怎麼能把中國歷史寫得這麼好?」言下之意,史景遷能掌握這麼多文獻史料,又化為生動的文字,是很令人意外的。
史景遷的文筆固然令人驚豔,但背後要有對史料的熟稔來支撐,加上他生來的氣質與文學底子,才能筆鋒常帶同情,以別出心裁的手法詮釋史料,映現出人在歷史中的卑微與莫可奈何。
譬如寫《浮生六記》的沈復,一般將他歸類成「閨房作家」,著重他在字裡行間所流露出對婚姻生活的陶醉。但史景遷在《追尋現代中國》中把沈復放在不同的脈絡底下詮釋:從清初到清代中葉,人口增加3倍,而科舉取士名額不增,以致沈復這類「落第文人」自成族群,浮沈於社會,或賴祖業、或經商、或為塾師、或為入幕師爺,以天地之大,竟無處掛搭,無處著落;沈復寄情於閨房,恐怕是莫可奈何的選擇。史景遷因而感嘆:「這對夫妻終究還是逃不過貧困與失敗的摧殘,而沈復始終都無法明白,何以命運容不得他們夫妻倆快意人生,」然後才引了《六記》卷三的開頭:「人生坎坷何為乎來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則非也,多情重諾,爽直不羈,轉因之為累。」
史景遷高明之處更在於,他把沈復的例子放在「與西方世界的初次衝突」一章開頭,彷彿沈復對天地發出這麼沈重悲痛的吶喊,而他所處的世界卻即將面對翻天覆地的變局,已經無暇顧及他個人的悲劇,也把他的吶喊給吞沒在更為雜沓喧鬧的洪流之中。
這種敘述清代人口、社會問題與破題陳述清代對外關係的手法扣人心弦,每讀到此都不覺泫然淚下,不同於一般歷史學者通篇只見理論文獻,美其名以客觀為務,卻不聞絲毫人味,難讀而易忘。但也因為史景遷特別敏於追索史料中所透露出的人物心理狀態,不僅使得翻譯史景遷作品更需講究傳達情感與韻味,也更增困難。
翻譯第一難:史料還原
史料的還原是翻譯漢學著作成中文時都會碰到的難題,因這類著作多會將中文史料譯為英文,譯回中文時,必須予以還原,否則就會出現如簡體版《康熙自畫像》的窘境:
在這本康熙「自畫像」中,史景遷剪接拼貼康熙一朝的文獻,破題就寫這位南征北討的帝王遊歷見聞:「塞外極遠之處,有白雁鮮為人知,霜未降始飛入內地,邊關守將視為霜降之兆。朕將之養於暢春園水塘側,任其飲啄自如。」好一幅帝王氣象!然而這段文字到了簡體版卻成了:「在遙遠的北部荒疆,生活著一群野鵝,這群小有名氣的野鵝,在嚴冬來臨中國之前,飛離北疆而抵達中國。邊境上的衛士常以它們作為嚴寒即將來臨的標誌。我也曾抓到一些,把它們蓄養在暢春苑的水邊,它們因之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讀來真是味同嚼臘,而little known變成「小有名氣」,更是情何以堪!
這個問題出在史料沒還原、英文沒掌握。但「史料還原」四字,說來容易,卻難以周全。有些文獻如論語、詩經,廣為流傳,早有定本,將英譯文還原成中文並不難。但是像史景遷的《康熙》,部份採用的是他在霧峰故宮查得的資料,而繁體版譯者則參考藏於世新大學的《四庫全書》,或許因版本不同,兩者頁碼不符,必須前後細讀,篩選出文義相符之處,才能確認還原。《康熙》簡體版譯者漏了這項功夫,硬翻的結果,就成了讓人哭笑不得的悲喜劇了。
又如史景遷的《雍正王朝之大義覺迷》(簡體版名為《皇帝與秀才》),同時用了藏在台北故宮的《宮中檔雍正朝奏摺》與北京故宮的《雍正朝漢文硃批奏摺彙編》,使得文件還原的工夫更麻煩。幸而這兩份文件都還是有出版的,若是未曾出版,而譯者又受地利之限,則更難還原。
翻譯第二難:文獻溯源
其次,有些著作轉引了別的中英文著作,不見得標明原始文獻的出處,翻譯時必須再往源頭查才行;又或有的文獻冷僻罕見,不易尋得;有些則是海內孤本,也不見得都上了網路。譬如史景遷在《追尋現代中國》中引了孔尚任戴眼鏡嘖嘖稱奇的詩,這詩讀來非常新奇,但短短40個字,譯者前後找了2年才找到。
至於人名,也不能隨意音譯。四百年來,絡繹於西東之間的洋人,不管是傳教士、商賈,乃至今天的漢學家,大多另外取了中文名字。問題是,譯者不能貿然下判斷,決定某人有沒有取漢名,必須上窮碧落下黃泉,尋索一番。天主教的傳教士還有索引可查,但其他的人名還原,就要靠譯者的底子、勤快和運氣了。
舉這幾個例子,都說明了文件還原的難處,而且由於這類問題在一般翻譯中不會觸及,所以譯者往往也沒有意識到。但是史景遷從博士論文《康熙與曹寅:包衣奴才與主子》以降,處理的都是異質文化之間的互動融匯與內在張力,在別的地方是特殊問題,在史景遷的作品裡則是普遍問題。
翻譯第三難:風格銜接
這類史料迻譯,還牽涉到典故還原後文言與白話之間風格銜接的問題,以及不同的心智架構(mentality)之間,如何在文字上反映其間的細緻差異。
四百年來,中西交接的過程中,基督教曾經長時間是重要的介面。但是從16、17世紀的西葡,到18、19世紀的英美,一方面有殖民強權的更替,一方面也有天主教與基督新教之間的消長,這幾個因素摻雜之下,特別可以看出心智架構的作用。
在《太平天國》中,史景遷談洪秀全如何輾轉接觸美國傳教士,「誤讀」聖經而造成清帝國14年的社會動盪,差異與扭曲何以產生,至關重要。在翻譯時,聖經譯本的差異牽涉到教派立場、教義的差異,須特別留心。但洪秀全依馬禮遜譯本加以增刪的《聖經》,如今已不可得,若因此就以現今最普及的《聖經》和合本對付(如同簡體版),就等於把史景遷辛苦凸顯不同心智架構所映現的差異,全給抹煞了。
還有一難:政治敏感
對於大陸出版社來說,翻譯此類書籍還有一道難處:內容若涉及地雷遍地的中國近代史,出版社處理稍有不慎,飯碗前途難保,所以自我審查相當明顯。上海遠東推出【美國史學大師史景遷中國研究系列】,今年年中出版了《中國縱橫》一書,文件還原的工作比起《康熙自畫像》已多有進步,但是書中「民國以來」一部原有4篇文章,簡體版只剩2篇,其中〈電影與政治:白樺的苦戀〉寫傷痕文學;〈詩與物理:反對精神〉寫北島與方勵之,哪個編輯敢不刪?
至於留下的兩篇,其一的〈天安門〉,史景遷雖無意為難中共當局,文章結尾點到為止,就只有一句:「直到六四。」但也不行,最後一大段全被移除,連帶抹掉鄧小平、周恩來、毛澤東、民主牆、胡耀邦與天安門的關係,然後塞了一段史景遷根本沒講過的話作為結束:「天安門是歷史的見證,是一本打開的歷史書,翻開這本書,總能有扣人心弦的發現。」
諷刺的是,史景遷在卷首引了華萊士的詩還保留著,它的第一句是:「我們只求真實。」
《追尋現代中國》更妙,此書已經廣為美國的大學用作教科書,原本史景遷從1600年寫到20世紀末,但簡體版一掐,1912年之後全沒了,原書450頁的內文無疾而終。昔日司馬遷身受宮刑,今日史景遷的簡體譯本豈不是被閹割了?
史景遷的作品以其多樣、題材敏感(對大陸而言),且兩岸各有譯本,正好對照出簡繁體出版市場從市場秩序到史觀差異的若干問題,且會因為兩岸出版重疊日深、大陸重修清史而更加嚴重,到時候傷腦筋的,又豈止是譯者與編輯?
- Nov 17 Thu 2005 18:52
《讀物文化》---漢學家的文筆,譯者的難題 吳家恆(前時報出版公司史哲線主編,現為文字工作者) 2005.11.14 中國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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