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案張愛玲旅居美國四十年,唯一的正式工作是任職柏克萊加大「中國研究中心」(1969.7至1971.6),主要工作為研究中共用語,並撰寫「專題論文」。1971年2月21日,她完成相關論文,但內容被她的上司陳世驤教授認為沒有像她的前任夏濟安和莊信正那樣,「遵循一般學術論文的寫法」「而是簡短的片段形式,因此難以出版。」同年4月,陳教授致函張愛玲;「通知我六月底結束這裡的工作。」不久,陳教授於5月因心臟病去世,張愛玲也確於6月底離職。其後即開始長達24年的隱居生活。關於她的離職原因,過去二十多年眾說紛紜:大多認為是因陳世驤去逝,其繼任者沒有再聘張愛玲。但從10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發表的第27至30封信,張愛玲對莊信正教授細述論文書寫及離職前後的波折,我們才了解過去的揣測多有繆誤。張愛玲親自解密,為「張愛玲研究」提供了彌足珍貴的資料,本刊先前已轉載9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發表第一批20封中的其中7封。今再轉載其中兩信,並另訂標題。

第二十七封信

一九七一年三月一日

(Chang,2025 Durant Av.Apt.307/ Berkeley,Calif.94704)

信正,

這次地震,先沒看見地圖,不知道Santa Monica有沒有受影響,至少早上六點,你不在公路上或是洛杉磯。直到「少年中國」上刊出所有的中國學人與學生都沒受傷,才完全放心。電話上聽你說差點已經回去結婚,大概不是又有波折?希望這一向心境好些。楊小姐想必好?我那篇東西直到上星期三才趕完,是講文革已經在去年十月一日結束,因為措辭隱誨,竟沒人知道,要從這一兩年來的semantics一路看下來才知道,驟然說了誰也不會相信,所以我沒用大綱開始介紹題材,免得使人一看先不相信,而一步步引入。結果看了都不知所云,所以還是前面加大綱,最後加結論,中間也全部整理過。但是許多複雜的理論都需要舉出證據,在大綱裡說得籠統點就又不懂,不信,要全部擺在桌上,使人一目了然,實在是麻煩,所以耽擱這麼久,而且不能不隨時擱下,才有perspective,看出不妥的地方。不然即使有人可商量,三天三夜也解釋不了這麼許多,只能自己edit。──跟你當面講也講不清楚,只好寫信。──材料去年四五月大致都出現了,不過到十月才conclusive。照理應當分兩篇寫,但是前一篇證據不足,又不是專家,無法取信於人,也沒機會找補,陳先生一定會堅持下一篇專寫名詞。這次本來沒堅持,直到聽到壞評,才主張改寫名詞,把紅衛兵報上的照元曲的名詞一樣解釋,供中文科學生參考,說他們常看報而不大知道中共的事。這我完全聞所未聞,也不知道他們的程度。如果不寫我認為好的材料,倒去無中生有,太勉強了也寫不好。去年是Johnson大概因為聽見我說過幾句關於中共的話,自動跟陳先生說留下我,陳先生告訴我。但是我看他們這些專家是不跟人談這些的,要你自己寫的東西被接受。反正我都是為自己與自己的興趣,盡到力就是了。不解釋,你不知道我為什麼小題大做,make such a project of it。下次有空來,還是請先寫張字條給我,只要說大概也許哪天來,那幾天我就听電話,到Berkeley後打個電話來。電報無法投遞。定購趙岡的書迄未收到,恐怕是房東有一個時期簡化信箱上名字,寄丟了或者退回。等有便的時候,還是請借給我看,不忙。上次借給我的,等這兩天找出我的書來,一併寄給你。匆匆祝



愛玲 三月一日

註解:

一九七一年二月洛杉磯發生大地震,早上六時許我睡夢中在Santa Monica所租公寓中被震醒。

「少年中國」:加州的一份華文報紙。張先生晚年離群索居,其實極富人情味,從她給我的信中時時可以感覺到。

「那篇東西」:加州大學中國研究中心這個工作每年的主要任務是寫一本專題論文(monograph),由中心出版。張愛玲一九六九年開始工作,但並非全工(full-time),不必一年內交出。次年交出後陳世驤先生告訴我她沒有像夏濟安先生和我那樣遵循一般學術論文的寫法,而是簡短的片段形式,因此難以出版。謝偉思(John S. Service)當時擔任中心的圖書館長,從濟安師開始專題論文由他負責編輯。有一次我去柏克萊,他讓我看張愛玲的稿子,確是類似筆記(notations),長度也不夠。參看下一封信及註。

「文革已在去年十月一日結束」:後來我們知道「文化大革命」到一九七六年毛澤東死後才結束,但文革時期中共當局嚴格封鎖消息,而傾全力於自我宣傳,因此西方媒體常常不得要領,其報導遂帶猜測成分。張愛玲這個結論當然有根據,而所根據的可能就是這種想當然耳的報導。(十月一日是中共的國慶日。)semantics:語意學。perspective:遠景;比較超然的審視角度。edit:編輯。conclusive:有結局;有定論。

Johnson:Chalmers Johnson,加州大學政治系教授,一九六七到七二年間任加大中國研究中心主任。

make such a project of it:與前面所說「小題大做」同義。

第二十八封信

一九七一年五月七日

(Chang,2025 Durant Av.Apt.307/ Berkeley,Calif.94704)

信正,

上次寄還幾本書,想附封信都沒時間,只好等暫告一段落的時候再寫。我並不是一定要掗篇文章給陳先生。如果收回,剩下附錄的幾頁名詞,兩年工夫才這麼點?至少他不要是他的事。上月他來信通知我六月底結束這裡的工作。名詞本來是照李奇的字典式,現在我同意去重新查來源,像大海撈針一樣,加上來源與上下文也不會超過十頁,總不能隨便編造。不是我想寫傑作,用心寫的還通不過,媽媽虎虎寫的通不過,豈不更要怪自己?講下放的那篇,Jack Service看了以後,建議我全部接受。他接著就說:「其實你不是一定要給Asian Survey(下底線)一篇文章。You can forget about it.」我說「我不是特為給他們寫的,是本來對這材料有興趣。」他說:”You’re incongenial for the work. You can use the material for fiction.”我問他這篇東西什麼地方沒根據,(三十幾頁倒有一百多個註)不合邏輯,與事實不符。他想了想,指出漏掉某一點,我馬上翻出這一段給他看。他有點不好意思的笑著(造字)說:”Maybe I better read it again.”最後他遲疑的咕噥了一聲:「那麼就重打一份,送到編輯部看他們怎麼說。」我說我先拿回去添改。你說的Ctr.另出的小冊子,都是他經手,根本不必提。這些話我都懶得說,因為當然是怪我不會應付,不過並沒有一味固執或是怠工。一冬天老是感冒,到春假又連發兩星期,起因當然也是psychosomatic。你這樣熱心幫忙,結果帶累你聽陳先生這些話,我實在心裡過不去,永遠無法表達。陳家請客我沒去只有一次,是真的病著(造字)。後來陳先生生日,說吃了飯要趕時間去聽演講。我沒去,結果飯後沒聽演講,仍舊許多人回陳家,怪我沒再打電話去打聽。你這向好?楊小姐好?你的恩師一定替你高興。上次電話上是不是說學校裡有不愉快的事?月內可以回台灣,還是要等下月?學期末想必特別忙,請不要寫信,秋天再談。我代訂的那本paperback最近退還錢,大概銷光了。我不過因為它用開車解釋疑案,你或者有興趣。「紅樓夢新探」另包寄還。

愛玲 五月七日

註解:

「六月底結束這裡的工作」:張愛玲在加州大學工作了兩年。她那篇專題論文沒有出版。李奇:「奇」應作「祈」,筆誤。

Jack Service:即謝偉思(John S. Service),友人稱他Jack。生於四川,中文能說能讀。抗戰時期任職美國駐華大使館,所寫的報告和建議對中共持較為客觀態度,開罪國民黨,終至被調返國。一九五○年代共和黨參議員麥卡錫(Joseph McCarthy)譁眾取寵,煽動清查「親共」人士,謝偉思是主要受害者之一,有幾年失業。一九六○年代加大中國研究中心聘他為圖書館長(Curator)。「講下放的那篇」指張愛玲那篇專題論文初稿的一部分,Service 給了她一些建議。

Asian Survey:一份專談亞洲的刊物。參看下信及註。

「You can forget about it」:你不用管了;就這樣算了。「You’re incongenial for the work. You can use the material forfiction」:你不適合這個工作。你可以用這些材料寫小說。「Maybe I better read it again」:也許我最好再看一遍。Ctr:Center的縮寫,即中國研究中心。

psychosomatic:身心失調;因心理或情緒反常而導致身體不適。

張愛玲「樹大招風」,在柏克萊那段時候一方面有些仰慕者登門求見,一方面陳世驤先生好客,家裡聚會較多;她最怕應酬,有時不免感到窘迫。

恩師:指印第安那大學德國文學及比較文學教授Norbert Fuerst。見第一封信註解。

「學校裡有不愉快的事」:我去南加州大學不久便發現人事關係複雜,常常不堪其擾。

這年暑假我回台北,七月十日同榮華結婚。

張先生代訂的那本paperback(平裝書)即「The Bridge at Chappaquiddick」。參看前面第二十五和後面第三十六兩信及註。

(全文詳見十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newslist/newslist-content/0,3546,11051301+112006100600468,0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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