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島吸引了張愛玲和英國文人毛姆(S. Maugham),分別寫出了以此地為背景的傳世作品。毛姆在1925年出版了《彩繪面紗》(The Painted Veil),張愛玲則寫了《傾城之戀》。毛姆是在創作上影響張愛玲最深的作家之一,兩人對這塊英國殖民地的描寫就像《文心雕龍》講的,「各師成心,其異如面」。

以東南亞英國殖民地為背景的小說毛姆寫了不少;他一下筆,英國紳士淑女們就高視闊步,躍然紙上。這些人雖然遠離英倫三島,可是處處擺出大英的風度作派。《彩繪面紗》講的是英國少女凱蒂奉母親之命,嫁給了細菌學家瓦爾特,跟他來到了香港。在這座陌生的東方城市,瓦爾特拼命工作,凱蒂則肆意調情。後來,瓦爾特因搶救霍亂病人殉職身亡,凱蒂這才覺悟到丈夫原來是個「聖人」。小說剛殺青時雖不鬧猛,卻隨著時光流逝愈來愈煥發光彩。

《彩繪面紗》描寫丈夫如何恪守英國紳士禮儀:「當她走進房門他就站起身來,下車時一定伸手攙扶著她,而當她走出房間時他又殷勤地去開門,他絕不會不敲門就跨進她的臥室或化妝室」。夫婦倆去參加港英的Party,「接待他們的房間非常寬敞。這裏像香港她去過的所有起居室一樣舒適,令人有歸家之感。派對盛大,他們到晚了,這時,穿著制服的男女中國僕人正分著送雞尾酒和橄欖果……」。毛姆筆下,殖民地英國人家居場景歷歷如畫,營造著一種故國月明中的氣氛。在毛姆的另一篇描寫東南亞的小說《在駐島長官暑》(The Outstation)裏,那個英國佬更是神氣十足:「他走進自己的房間,裏面一切都擺放得各安其位,好像他有一位英國家仆一樣。換一件白色正餐服,這就是他對當地氣候所做的唯一妥協了。」此外,他穿戴像在倫敦的俱樂部裏用餐時一模一樣。「廳裏,參桌上臺布已經整齊鋪好。玉蘭花喜氣洋洋,銀餐具閃閃發光。餐巾精心折疊成種種花樣……」英國人住家景象的幕後主角是那些中國僕人們,他們也像主人一樣做事仔細而高效。於是,就更其渲染了一片雲彩,殖民地是英國人的「海外天堂」,足以安身立命。溫馨情景與其講是炫耀殖民風光,不如說是描寫海外英人在同盈盈望斷的家園遙感調情。我有一個文學隱喻,香港等地的存在是面放大鏡,把這些番仔的派頭和個頭都放大了八九倍。毛姆文學客觀上暴露了殖民的醜陋罪惡,他筆下的英國佬是那麼庸俗、狹隘而空虛,令人鄙視。但他骨子裏頭仍然是一個歐洲中心主義者。

張愛玲同樣下筆如神,但風貌全異。同是香港,她所描寫是滿目創痍、一片混亂。「……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劫後的香港……一到晚上,在那死的城市裏,沒有燈,沒有人聲,只有那莽莽的寒風」……唯一的作用,便是「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流蘇)」!《傾城之戀》的英文翻譯成Love in a fallen city,「破城之戀」也。香港在張愛玲看來是一座破城而已。這便是張愛玲非殖民思想上的一個隱喻,冷峭又含蓄。其實,作家的這種非殖民性格不僅表現在《傾城之戀》,在《阿小悲秋》裏通過主人哥兒達先生有更細緻入微的描寫。他房間的陳設就是一瓣一片羅曼蒂克的懷舊,雖遠不像毛姆筆下的香港英人家那麼純正和霸氣。狹窄的屋子裏流水落花、雜亂無章的是東方式的「小趣味」,一個「小」字意味深長。相比之下,毛姆所描寫的香港是原汁原味大英帝國的「大趣味」了。但是,一大一小,都隱隱透出了殖民已無可奈何花落去,東方熱土原有自己的馨香底蘊。所以,《彩繪面紗》裏道地的英國中產階級少婦凱蒂庸俗無聊,而中國的香港卻促成瓦爾特醫生變成「聖人」。我這放大鏡的隱喻也很符合張愛玲文學,不過是刻畫了香港的另一個鏡象。兩相對照,毛姆故事說的是理想的城市,破碎的婚姻;張愛玲講的是破碎的城市,意外促成的終成眷屬,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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