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長如願成為作家,換來的代價卻是無人輪班。寫作猶如值更,是不可懈怠與死亡的對峙……

午前更 有空不妨去坎特伯里走走

在英國文學課堂上講授康拉德的《黑暗之心》,看見學生茫然勤作筆記的樣子,不禁想起當年這本小說也曾令我十分困惑,直到我遇見「微笑的河馬」。

「微笑的河馬」當然不是動物園的河馬,而是漢普森教授的暱稱。我在倫敦大學英文系跟了他五年,研究康拉德。剛開始每周定期會面,商討研究計畫,最常談到的就是《黑暗之心》。說到爭議難解的部分,我常套用文學理論振振有詞地辯論。

他足足有一百九十五公分高(體重可想而知),滿臉濃密的落腮鬍。聽我用「破英文」面紅耳赤地說著,他不會像其他教授那樣一臉冷峻。他會咧嘴笑笑,輕聲說,「嗯,對……」

研究室的百葉窗總是緊閉的,書庫般昏暗的氣氛中,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記得他在堆滿文稿的書桌前咧嘴笑的樣子,展現懾人的學識,就像「微笑的河馬」,可愛又可畏。

漢普森教授從不「教」我什麼。《黑暗之心》這部經典連英國學生都讀不懂,何況是查字典查到手軟的外籍生。我千里迢迢而來,看在學費的分上,期盼教授能替我解惑,應該不算奢求。

《黑暗之心》到底是什麼意思?有次會面我趁機提出這個終極問題。

教授一如往常望著我,笑而不答。不過,看我這次疑惑中略帶煩躁,他終於鬆口,以喝下午茶的悠閒口吻說:「周末有空不妨去坎特伯里走走。」

午後更 在坎特伯里墓園

坎特伯里位於英國東南部肯特郡,是歷史悠久的古城。灰濛的石巷瀰漫著《坎特伯里故事集》的中世紀氣氛。波蘭裔的船長康拉德在英國定居,改行當作家,大半輩子就住在肯特郡。

他在離多佛海岸不遠的小農莊裡,用後天習得的「第三外語」奮力寫作(除母語外,他法語極為流利),度過創作的低潮,經歷事業的巔峰。1898至1907年間相繼完成經典小說《黑暗之心》、《吉姆爺》、《諾斯楚摩》。他於1924年辭世,就葬於坎特伯里。

坎特伯里墓園就像許多古老墓地,遍地青苔,灰白十字架雕有溫情天使。遊走的烏鴉幽然縹緲,捎來黑色的神祕。

康拉德的墓碑突兀地聳立在這片古意盎然的墓園裡。沒有救贖的十字架,沒有撫慰人心的天使,只有一塊缺角的花崗岩柱,粗糙未琢,彷彿是古文明遺留的神祕石柱。細看之下,更像是從天而降的遠古隕石,迷樣的天外之物。

有人提出「生命外來說」,認為隕石的撞擊帶來必要元素,燃起生命之火。康拉德算是英國文學從天而降的震撼賜禮。一個失業的船長自學英文不過十餘年,短暫的寫作生涯竟開啟了現代文學的序幕。

他的墓誌銘如海市蜃樓般浮現在我眼前:

辛勞後安穩地睡,風暴後平安歸港,征戰後舒暢休息,走過一生後就死,真令人心滿意足。

這句話出自16世紀詩人史賓賽的《仙后》,本為蠱惑英雄自殺的妖言。作家果真甘心接受永眠的誘惑?

在墓園的那個陰冷下午,我感受到作家黯灰缺角的墓碑嵌入地表的不安態勢。康拉德瀕死的寫作正如隕石般勢不可擋,在異地留下生命烙痕,也埋下源源不絕的創作熔岩。

暮更 寫作是場未竟的夢魘

坎特伯里有間博物館,展示古城豐富的文化遺產,最傲人的當然是「英國文學之父」喬叟的展覽(《坎特伯里故事集》的作者)。康拉德的遺物也是常設的展示。他的書桌最令我難忘,在「很英國」的環境裡給人一種不搭調的感覺。

那是張不起眼的圓桌,又舊又小。擺在角落的樣子就像賣入二手店的茶几,毫無光彩。但對這位每天寫不到三百字的作家來說,書桌小了點,根本無關緊要,容得下稿紙就夠了。但他卻連小一號的稿紙也都無法填滿。

他就在那張桌上完成傳世鉅作《黑暗之心》。我想到故事的結尾:

我抬起頭來。一大塊烏雲黑壓壓地落在海平面上,那條通往天涯海角的寂靜大河在陰霾下陰沉地流著——彷彿流向無邊無際的黑暗之心。

我似乎看到作家仍在桌前撕毀一張張無用的文稿。寫作無成,就寫信吧。他寫道:

我每天煞有其事地坐在書桌前寫作,每天八小時———僅此而已。整整八個小 時,我寫了三句話。我把句子塗掉後,起身離開,絕望無助。

寫作是場未竟的夢魘。漫漫長夜令他更加痛苦,夜裡常自言自語,用波蘭語、法語、俄語與構思中的人物交談。寫作的聲音是異域的聲音。噩夢眾聲喧嘩。

夜更 我不創作,而是編故事

《黑暗之心》的主角馬羅是飽經風霜的水手,善於說故事。作家跑船二十年,也是不折不扣的水手,談起海,總是說個不停,露出難得的喜悅。

康拉德曾自嘲說,「我不創作,而是編故事。」航海閱歷提供他許多素材。可是,這位船長作家腦海裡的大海過於私密,很難直接以文學語言「編出」故事。

船長能言善道,作家卻每每遇上創作瓶頸。他不想成為通俗作家。《叢林故事》的作者吉卜林享有盛名,推崇殖民地的冒險精神,深受歡迎。康拉德雖偏好類似題材,但他對吉卜林從不懷好感。康拉德知道只有自己最瞭解遙遠的地方,也只有他才能透視叢林深處的迷霧。

他沒料到會走不出心中的大海與記憶裡的叢林。回憶竟成為整人符咒,寫作的折磨更勝於海上暴雨、厄夜叢林。他無助地傾訴:

我非寫不可,不然頭腦會爆開……我想自殺,眼前一片黑暗。

船長如願成為作家,換來的代價卻是無人輪班。寫作猶如值更,是不可懈怠與死亡的對峙。

午夜更 異鄉人的黑暗之心

這趟「朝聖之旅」令我難以忘懷。我如願參訪了作家的第二故鄉,憑弔了他的墓,首次感受到康拉德濃厚的異國色彩。「微笑的河馬」要我發掘的並非《黑暗之心》的涵義,而是作家獨有的「黑暗之心」:異客的黑暗,異色的黑暗……

這位在英國成家立業的作家其實是「很不英國的」。他的舉止流露濃厚的東歐風,說英語時口音既重又不標準,甚至連家人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麼。難怪大家都叫他「俄國公爵」。

他患有嚴重的痛風,關節經常發炎,妨礙寫作。有天兒子帶他去看病,回家途中見父親不發一語,以為病情惡化,就很焦急地詢問。康拉德淡淡地說:「醫生告訴我,你快死了。」兒子聽到這個噩耗差點昏倒,細問後才明白是虛驚一場。原來,醫生指的是消炎用的「碘酒」(iodine),康拉德竟說成uredyne,聽起來就像you are dying(你快死了)。

在異國待久了就可克服語言障礙。然而母語如跳動的脈搏,擺脫不了的初生悸動。《黑暗之心》出版後,康拉德寫下一篇小故事——〈艾咪‧福斯特〉——徹底道出「外國英語」的辛酸。

可能是要趁機享受初夏好天,這篇故事並不是在那張桌上完成的,而是他唯一在戶外寫成的作品。故事背景正是肯特郡。一艘搭載歐洲移民前往美國的客輪遇上風暴,在肯特郡近海沉沒,倖存的生還者被沖上岸,是位波蘭人。鎮民見他長相奇特、「胡言亂語」,以為是逃跑的瘋子,沒人敢理他。只有純情的艾咪同情這位外國人,兩人日久生情,最後結婚生子。

有天這位波蘭人生病發燒,口渴難耐,情急之下就用母語對妻子說:「水,我要喝水!」聽到丈夫著魔般說出怪話,艾咪驚嚇過度,抱起小孩奪門而逃,丟下丈夫孤單地在屋裡死去。異鄉人口中最親切的語言竟如此致命。

來自異地的作家在失眠的夜裡是否也幻想著相同的悲劇?

晨更 前面就是那條陰沉大河

從坎特伯里回來後的那周適逢期末,教授忙著批改作業,沒空與我會面。我也忙著用功,就沒再找他。

聖誕節前幾天,深夜裡電話突然響起。我連忙拿起話筒,以為有什麼急事。「你還好吧?」電話那頭「微笑的河馬」問道。「報上說,聖誕假期外籍生自殺率最高。好久沒碰面了。坎特伯里好玩嗎?明天請你吃飯。在那個書店等你。」

「那個書店」指的是中國城附近一家舊書攤。教授讀大學時有次路過,看到櫥窗裡居然有1923年出版的《康拉德全集》,完好如新的二手書。他只用口袋的零錢就把整套買下。這些「珍本」至今仍擺在他家。

教授在書店與我碰頭,忍不住又重提這段往事。我運氣也不賴,那天買到康拉德的《青春故事集》,也是1923年版。書裡第二篇故事就是《黑暗之心》。

在中國城飽餐一頓後,教授說那種「像醬油的酒」(紹興酒)實在可怕,提議到泰晤士河畔的pub換個口味。

我們避開大街,沿著倫敦蜿蜒的石巷邊走邊聊。我說,坎特伯里也有這種小巷。教授瞇眼笑而不答。走著走著,他突然說,你看,前面就是泰晤士河,《黑暗之心》結尾的那條陰沉大河。

在濕冷的冬風裡,我縮著身往東方望去。那是出海口的方向,肯特郡的方向。

我捧著剛買的《青春故事集》,抬起頭來看著「微笑的河馬」。我也咧嘴笑笑。

他知道我不會再計較《黑暗之心》的答案了。我也知道那晚回家後,翻開《青春故事集》裡的《黑暗之心》,我將開啟一頁又一頁失眠的夜。

下次半夜輪我打電話給你,我對教授說。

http://www.udn.com/2006/10/4/NEWS/READING/X5/3544203.shtml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FguHistoryAlumn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