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在腦袋裡打著算盤,殊不知文章不是每天寫得出來,寫出來也未必能用。

既然孔子飯不能吃了,滿腹詩書做什麼用呢?若是前朝遺老也就作罷,時不我予,頂多提早歸隱。然而,一批出生於二十世紀初的年輕人,剛巧唸完了私塾教育,面對新世,何去何從?

年輕人總不能跟著老人一起失業,可除掉教書,還有什麼掙錢的辦法?務農作工?一把瘦骨頭。從商?身段又不夠柔軟。可憑藉似乎還是方塊字,大道理。剛萌芽的新文藝給他們展示了搖筆桿的可能,除了投稿,還有一個處理方塊字的新行業:報社或雜誌的編輯台。於是,一批讀書人和編輯人的合體,在一九二○年代的尾聲出現了。

一個典型而有趣的例子是楊守愚(1905﹣1959)。這個徹徹底底唸了十年私塾的人,腦袋裡裝了各種看似矛盾,又新又舊的東西。既讀古書,也讀魯迅;既是私塾裡的漢文老師,也是搞無政府主義的黑色青年;讀透之乎者也,講典律作文章,同時也熱中白話文,學寫新小說。

不過,若非面臨私塾學生零落,若非遭人檢舉蹲了十七天思想牢,他或許未必立志寫小說。二十四歲到三十二歲的黃金年代,他大寫特寫,不拘青澀,竟也生產了二十來篇小說,途中因得賴和賞識,興致勃勃想闖一份職業寫作的生活。

是的,職業寫作。這詞放在一個模樣古舊的讀書人身上,真是新奇得怪異。不過,這位楊先生說來可真是第一個無視文學環境之未熟,文字工具之生拙,依舊一派熱情,作著文學夢的台灣作家。除了愛讀中國新文學外,國外流進來的翻譯小說,使他既開眼界又躍躍欲試:高爾基,莫泊桑,原來文章可以這樣寫!蕭伯納,菊池寬,原來作家可以這樣流行!

「方向轉換吧,方向轉換吧。從此,就來試試文學家生活的味道呀。想來,該不會比教書的滋味,更來得苦辣?」

私塾老師要轉成摩登作家了。小說裡書生作著一面教書,一面賣稿度日的美夢。稿費每千字約可得兩三塊錢,若一天寫個千把字,一年寫個三百天,稿費一年總也可得近千,算起來比設書房還強些呢;書生在腦袋裡打著算盤,殊不知文章不是每天寫得出來,寫出來也未必能用。結果,煮字依然不能聊飢,台灣專業作家之難活原來不是始於當代。

文學夢仍難割捨,便不免怪罪島嶼太小,若能出得島外,跟那些文藝名家們平起平坐,豈不快哉。一篇〈夢〉,他大大地做了夢,不僅在上海菜館裡,見到了魯迅、鄭振鐸、郭沫若、郁達夫、冰心,還搖身一變成為摩登作家,「什麼會,什麼校,什麼團體;無論是宴會,或是講演,都有他的份兒。」手裡編的當然是新時代文藝刊物,內容要清新,理論要充實,網羅一流作家執筆,就連左翼作家也來稿照登,且第一期就好豪氣地要印兩萬部!

這當然是個白日夢。可這幾篇小說所顯示出來的熱意,夢的爽快,倒是讓人印象深刻。把這個夢放到現實裡,後來,也的確有過幾個和楊守愚同代,亦有漢文底子的台灣文學青年,遠赴上海、廣州、北京等地,去追逐一個編輯台的美夢,不過,其經緯,滄桑,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newslist/newslist-content-forprint/0,4066,1105130102+112006092300460,0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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