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先生的名詩「紅玉米」中有一段動人的文字說:「遙見外婆的蕎麥田,就哭了」,年少時十分受它感動,儘管作為「失根的一代」,全沒見過紅玉米和蕎麥田,但它就是感動我,儘管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受感動。
三年前,我的老師王夢鷗先生過世,我這才完全明白過來。猶記噩耗傳來,就像梵谷筆下的麥浪翻風,在我心裡掀起無限的波濤、無盡的起伏。王老師後半生都在木柵化南新村度過,二十多年前我曾在那裡向他請益,拜師學藝,由此而大大改變了我的一生。因此化南新村就像我生命裡的蕎麥田,靜靜成長著我的詩和學術的生命,我自問感情並不特別脆弱,但這三年來只要一想起化南新村的種種往事,自然而然就想掉淚。這時我才明白了「遙見外婆的蕎麥田就哭了」是怎麼回事。
恩師中秋死,從此月不圓
夢鷗先生辭世於三年前中秋節的第二天,這個日子很好記,但我也從此失去了中秋節,「去年恩師中秋死,從此中秋月不圓」,這是我為王老師寫的輓歌。月圓人不圓,就從那天起,我真實感受到自己已然步了所謂的「哀樂中年」,走進了一去不回的小秋天。猶記在王老師的喪禮上,大庭廣眾中我並沒有掉淚,那一天大家夥的眼淚全讓我們的老同學廖玉蕙一個人流光了!做女人是幸福的,眼淚愛怎麼流就怎麼流,真情流露,真是動人!我想起詩人濟慈在「夜鶯歌」裡寫到流落外邦的路得(Ruth)獨自「站在淚裡」,想起家鄉,哭到不行!我是男人,沒有這個福氣,但我的心卻像一朵「啜泣的雲」,時時飄向化南新村──老師住過的地方,恨不得把淚水遍灑在木柵的每一個小山頭上!
三十年前化南新村恬靜安詳,是個做夢和做學問的好地方,獨門獨院的兩層小樓,是學者教授們棲息的人間仙境。而桃紅柳綠、琴韻飄香,比桃花源又多了一分書卷氣。我在台大時已旁聽過王老師的課,那分如沐春風的感受大概和桑塔雅納在哈佛講授「美學」時差不多。桑氏最後一堂課以一句「我和春天有約」為辭,丟下粉筆,飄然而去,從此再沒回過哈佛。王老師在台大最後一堂課則是在黑板上留下一句警語:「提升語言品質」,作為他對文學的「終極關懷」。隨即飄然而去,如夢如鷗!自此再也沒回到台大校園──那個年年杜鵑爭發的夢土上。詩人的浪漫和學者的嚴謹,微妙地綰合在一個人的身上,儼然校園之一景,怎不教年輕的我們為之傾倒、神往?總的說,王老師和桑塔雅納有幾分相似,本質上都是「美學家」,人生之品味者──人生的品味、語言的品質、美的探索、文學的妙諦不就在這些地方?王老師不必當眾宣布「和春天有約」,那未免造作,他本身就是桃紅柳綠、春風駘蕩的四月天,不必再去訪問春天了!當他溘然長逝,很多同學都悵然若失,正如桑塔雅納的悼亡名詩:「不知你帶去的我多,還是我留下的你多」,近三十年後,我在電台訪問退休多年的林文月老師,偶然提及王老師時,從她美麗如水鑽的黑目瞳裡,依稀綻放出青春的祈嚮和失落的悵惘。
欣賞「異類」和「異端」
在台大助編「中外文學」時,常向王師邀稿,每次捧讀墨瀋猶新、字跡蒼勁的手稿,我和主編楊澤兄都領略到先睹為快的歡愉。這些文稿後來集結成為一代經典,更成為我一生的紀念。其間偶也有人投書,暗放冷箭,意在封殺。但王老師總是一笑置之,說:「我不會回應」,他說這話時活像禪門大師那樣大辯若訥、大音希聲,正表現出「水流心不競、雲與意俱遲」的本地風光,老師退休後仍在家裡授課,我因此能夠繼續追隨,當面請益。中文系一般看「承先」、「繼往」比「啟後」、「開來」為重,然而面對現代化的「典範轉移」,若仍死守著先人留下的「一畝三分地」,實在有些捉襟見肘周轉不靈。新方法、新途徑、新視角如排山倒海而來,除非有開闊的胸襟、開放的心靈,否則是萬難招架的。敢於接受新學挑戰的難免被視為對舊學的挑戰,在一般中文系裡這是注定不受歡迎的異類或異端。而王老師的可貴正在於他淹貫中西、出入古今,對治學和創作同樣保持開放的態度,又挾著「五四」新文化運動大破大立的蓬勃朝氣,才能包容欣賞學生中的「異類」和「異端」。其實今日的異端常是明日的正統,治學和創作,一樣需要靈感、直觀和創意以及其他學科的支援意識,一般同學多只知王老師在學術上的種種成就,但他在大陸時期寫過不小文學性的傳記和劇本,來台後曾經是專業的電影編劇,這些事卻被許多後人遺忘了。許多人都知道他在日本漢學界享譽甚隆,卻忽略了他曾是以筆抗日的愛國志士,連我自己也對此不甚了悉。有一回我帶著幾首新寫好的「俳句」登門請益,才開口發問:「老師覺得俳句如何?」話沒說完,他劈頭就說:「比絕句差多了!」我再沒說什麼,那幾首「俳句」就此悶死在我口袋裡。我居然忘懷了,這位備受日本學界敬重的老師,原是寫過「文天祥傳」的抗戰鬥士!
曠野呼聲成絕響
王老師第一次見面就說我是個「神秘主義者」,其實他老人家對世運的浮沉和時事的浮沉變化卻有先知一般的敏銳和準確。二十多年前他已看出今日世局的種種變化,當年他的許多憂慮後來都證明不是杞人憂天。博古通今、鑒往知來,這是時代的先知,然而先知在他的時代裡永遠是寂寞的。曠野裡的呼聲我曾一度在化南新村聽見過,如今已成廣陵絕響,人琴俱亡!
白雲蒼狗、世事滄桑,王老師在化南新村共三易其居,由庭院、公寓到大廈,表面上越住越高,健康和心情卻是越住越糟,在歲月怪手的摧殘下,王老師一手栽培的美麗庭園、親手飼養的各色池魚,以及陪伴他送朝霞、迎素月的「夢鷗小築」早已悄然逝去。大台北最後一處桃源仙境已杳然無蹤。回顧我的青春年華,竟成桃源一夢,在這兒有我負笈求學的蹣跚步履,有我帶著誼兒來拜年的笑語喧嘩,有我陪伴弟弟大威來拜師的殷勤存問。更有王老師親自牽著我的手帶我遍訪師友的深情厚愛。高樓風雨、師友風義、種種往事,思之如昨,然夢幻泡影、轉瞬成空!這刻骨銘心的一切,已隨著王老師的仙逝,一齊化作驚濤拍岸、海鷗嘶喊著的沉痛記憶!「惆悵舊歡如夢,覺來無處追尋!」我沒有東坡居士的放達,面對「不應有恨」的中秋明月,脆弱如我,只能展開雙臂向天乾號:讓我哭吧!
木柵化南新村並沒有外婆的蕎麥田,但我的一片春心,卻永遠埋葬在那夕陽殘照,草煙低迷的雲深不知處了……。
- Sep 24 Sat 2005 21:44
覺來無處追尋──王夢鷗先生辭世三周年紀念 高大鵬 (20050920) 中時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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